第三章(第5/8页)

客人没理会,仍坐得踏实说:“南池子。”

铁林压着嗓门骂:“南什么南,我不是拉车的。”

客人稀里糊涂被赶下来,铁林看着客人离开,又缩了一会儿,终于决定要问个清楚,他扔下人力车起身往不远处一辆吉普车过去。吉普车内,马天放和两个特务看铁林缩着脖子过来,铁林拉开车门便往里挤:“挪挪,冻成棍了,就逮两个共党犯得上这么多……”

一车三个人奇怪地看着铁林,铁林努力装作看不懂那种眼神,梗着脖子假装有底气地说:“怎么了?大家都为党国效力,凭什么你们在车里我在风里。”

马天放阴着脸说:“下去。”

这是刚才铁林对客人的原话,但铁林难以忍受在自己人面前也是个“客人”,壮着胆子说:“马天放你个唐山人,说话客气点,我到二处的时候你还没进北平呢!”

马天放一口唐山腔像是在戏耍铁林,说:“铁林,你就是个窝囊废知道不?”

“为啥呀?”

一天了,马天放终于找到了乐子,说:“你阳痿这个事大家都知道。”

铁林运了半天气,难为情地说:“一定要这么刻薄吗?”

“共党说话就到,擅离职守我就枪毙你。”

“你到外面冻一个小时你看看你能不能阳痿。”

马天放盯着铁林看,僵了一会儿,铁林拉开车门下去,嘴里骂骂咧咧地回到人力车边。他缩起身子目光歹毒地盯着吉普车,这种怨恨不完全是对吉普车里的马天放,更是对看不上自己的关宝慧,对自己裤裆里那个不争气的东西,对这个抛弃自己他却拼命想要拥有的世界。

他怨毒地盯着世界,他的心在寒风中燃烧。天终归是冷啊,那颗滚烫的心不一会儿就灭了,先前的怨毒就这么变成了悲凉。恨天恨地,终归是恨自己,如果他不那么怂,一切都不一样了吧。

火车厢里,一壶刚开的热水,在摇晃中注入一只精致的红色胶皮暖水袋。田丹放下水壶,朝列车员有礼貌地道谢。田丹小心翼翼地挤出暖水袋内的空气,拧紧袋盖,沿着狭窄的车厢过道往回走。一副红布并指棉手套挂在田丹胸前,一晃一晃的。

田丹回到一处包厢,推开厢门进去。田怀中正在收拾行李准备下车,回头问道:“干什么去了?”

面对父亲的提问,田丹低着头有些害羞地说:“暖水袋。”

两人都是一口南方软语,田怀中看着暖水袋,明白女儿的心思。

“车要到了。”

“给青波的,他肯定早早在等了。”

窗外的麦田慢了下来,车就要进站了。华北平原上的田地都差不多,但这是北平的,是未知又亲切的未来。田丹将身子探出去,天地之间,车头冒出的纯白色蒸汽正引领着她深入进这个她从未来过的城市。革命的阵地在这里,新世界的起点在这里,自己的爱人也在这里。铁轨终究是笔直的,列车终究是要前进的,白雾终究是要消散的。没有忐忑,只有坚定,前进,前进,再前进,既能为事业奋斗,又能与爱人团聚,田丹很甜蜜。

田怀中收拾好了行李,说:“没想到冯青波在北平做地下工作,你们多久没见了?”

“四年。”

“怎么总是忘不掉他?”

“他比我聪明。”

“比你聪明的人少。”

“那就是他比我本事大。”

“一共就在干训班认识三个月,四年不见了,你知道他会变成啥样子?”田怀中看田丹的模样,忍不住泼泼冷水。

“是快四个月。”田丹纠正父亲的说法,“那年从上海走的时候,他说革命成功以后结婚。”

“这次如果能见到傅司令,解决华北僵局,离革命成功真的不远了。”

“爸,新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新世界拥抱我们的时候,会感觉有些不适应,但一定温暖可靠,像一列充满活力的火车,我们必须奔跑才能跟上它的节奏。”

田丹随着父亲的话想得长远。列车鸣笛,慢慢进站,田丹将暖水袋捂在怀里,前额贴着车窗玻璃说:“到了。”

冯青波在月台上翘首,列车冒着腾腾蒸气驶入站台。冯青波看见车厢里的田丹,跟着列车小跑,隔着车窗,田丹的心幸福得柔软。

车停稳,田丹消失在车窗里。月台上人很多,冯青波四顾了一圈,挤到车门前。先是田怀中,然后田丹从车内下来。爱人相见,冯青波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但田丹明白那一眼里的爱意。冯青波迎到田怀中面前接过行李,有礼貌地朝田怀中问好。冯青波展示出的礼貌不做作,仿佛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修养,这种修养的根基在于他的克制、内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