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灰堆(第6/27页)

“会不会觉得无聊呢?”你说。

“还好还好。”

“其实还是无聊。有时候我也觉得无聊,但工作没有办法。乐趣也有,把事情做好总是会有乐趣,但有限和短暂的乐趣也不能化解无聊。”你转过话题,“傍晚你真的看见我了?”

“对。”

“我走在人群中不怎么会被人注意到,身高与相貌都不出众,应该是那种过目即忘的人吧,所以你说你记得我,挺意外的。”你说。

“你走出去,席地坐在一条狗的旁边,正常人一般不这么干。”

“那么你就是说我不是正常人。”

“很正常,正常过头了。”我笑笑,“只是那个时刻,有些特别,有点儿孩子气的率真。”

你笑了笑,说:“我只是想晒太阳,狗趴着的那个位置没有树荫,最舒服。”

我指着十米开外的 Z 和洛山说:“他们聊得真开心,你好像没有那么大的热情。”

你说:“是,一向是这样。譬如,我的身上就不会发生 Z 那样的奇遇,我不会让自己陷入那样的绝境。同理,我也不会对事物有绝高的期待。因为我并不相信横空出世,或者颠覆世界,归根到底,途径和工具的作用始终是有限,所以无论大家觉得互联网将如何改变世界,蕴含了何等巨大的机会,我也不能够完全地投身在里面。我怕大厦倾塌,压死自己,虽然现在我还在行业里,但我总觉得那是一场集体想象的美梦。梦想家去改变世界,而维持世界,则是靠我们这样的人。这里自然没有高下之分,有他们辟出领域来,才有我这样的庸人的容身之处。”

“完全不了解,听上去好像《黑客帝国》。”

你的脖子上挂着薄薄的一个小相机,跟随步伐轻微晃动,我指着它,问:“平常会拍照片么?”

你说:“对,会拍一些。”

是夜,分开之后,Z 给我发信息,问我夜晚是否愉快。我说,还行。我向他索要了你的名字与电话,却迟迟没有联系你。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在不久的将来,只是不知道你会在哪一天,以哪一句话开始。

Z 说:“你们在后面聊了些什么呢?”

我打着哈哈,说:“聊《黑客帝国》。”

Z 啧啧了数声,说:“今夜的风真是吹得人舒服,快把人吹透了,你们在后面并排行走的样子,很符合这日的主题。”

“什么主题?”

“春风沉醉的夜晚。”

“被你说得好俗气。”

“郁达夫,哪里俗气了。来之前,我都想好了,一定要介绍你和他认识。”

“为什么?”

“你们,挺像的。”

“我没有觉得有任何相似之处啊。”我叫起来。

“这个要第三者去感觉,你们自己觉得不像是没有用的。”

Z 匆匆挂断电话,至于我和你哪里相像,他没有说。之后,我们聊起那一天,你认为这不过是茫茫中平淡无奇的一天,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许多细节你都忘记了,只记得大致的事件和零星的细节。可你记得我那天的穿着,密不透风的黑色衣裤,脚下着了一双簇新的红色漆皮鞋,鞋子光泽如镜,一直迫使你看向它,那一身的黑也像是专门衬托它。你说,我们是来自两个世界的人,隔着一道门,那双鞋就像是一把钥匙,你可以拿着它,打开门,走向我。这个比喻,连我这惯于修辞的人都被迷住了。

整三个月我们没有联系,你终于来寻我,其实我也没有走远。我能走到哪里去,我只是耐着性子,原地不动,好似也看见你在那一头仔细揣摩,到底该怎么开始。你对我这一端的世界好奇,我能感觉到,你一定已经好奇到按捺不住,急着要跳进来,然而你又不肯冒进,要一击必中,所以花了点时间来瞄准,我尽量站在你的靶心。

你发来一张黑白照片,平平无奇:一个女人戴着大帽子在街上行走,风太大,她低着头,伸出一只手按住了帽子,因为阳光炽烈,照片又过曝,黑白对比强烈,那女人的身影成了剪影,大帽子与风,生出几分戏剧性。这是一个极容易被忽略的时刻,即使被忽略也无关紧要,它也不是苦苦寻觅的巧合,而是被人偶然记录的正在发生。这世界上有无数这样的时刻,这个时刻因为被记录下来而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