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灰堆(第23/27页)
“我将去印度了,已经凑足旅费,签证也办下来了。”
“那很好啊。”空气太腌臜了,你待不住,口气敷衍。
“这一次我将重走玄奘当年走过的路,从白沙瓦,到拉合尔、德里、瓦拉纳西、菩提伽耶,终止于那烂陀。”
“为什么是玄奘走过的路?”你问道。
“随便定了个主题。”Z 一边说,一边咳嗽,“先到乌鲁木齐,乌市的羊肉好吃,面也好,我知道一个旧书店,会卖一些维文的书,这次去都要重温一下,然后到乌兹别克斯坦……”
你走到门口,打开门,让新鲜空气进来,冲散屋内的秽味,Z 自顾自说他的印度大计,目光一直落在灰墙上,在墙上看出一整个印度来,仿若瞧见了德里的高楼、那烂陀红色的砖墙,已经忘了我们的存在,此刻即便是对着两只苍蝇,他也能说上一通。我们待了半个小时便告辞了,Z 也未挽留,路过银行时,你说,要给 Z 打两万块钱,他的旅费肯定不够,还是宽松一些比较好。从银行出来之后,又刮起风来,是从地面扑卷而来,将尘土卷到天上,我抬起头来,看着那片远去的尘,重新掉落。
最后一次见 Z 是在洛山婚礼那两天,我们抵达那座苏北沿海小城,Z 已经先到,坐在酒店大堂,为了洛山的婚礼,他添置了一套红色的丝绒西装,头发也理得整齐清爽,但红色其实并不适合他,我多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穿着红衣,陷落在沙发里的样子,不吉,我快步走过去,把 Z 从沙发里拉起来,弄得你和他都一脸诧异。傍晚,你借来洛山父亲的车,载着我和 Z 去海边兜风,落霞之中,海中巨大的风车孤立无援,叶子缓慢地转动,从不抽烟的 Z 问你要了一根烟,海风呼啸,吹得手指冰凉,几乎夹不住烟,我们坐在栏杆上,相坐了一会儿便回到酒店。
酒店里,洛山夫妇正在配合婚庆公司,做婚礼最后的排演,酒店大厅搭出一个 T 形走道,因那女孩喜欢百合花,走道边放满百合花,天花板上挂满紫罗兰的塑料假花,临近十二点,两个人都有些疲惫,因而面无表情,将那过场走完。
“真他妈的累。”下来之后,洛山恶狠狠地说,“这些百合花就花了三万多,从昆明空运过来的,还有请婚庆公司,摆酒席,这一次花费四十万多。”我们俩配合着咂舌惊叹,一时之间,竟有些羡慕他有如此具体而准确的烦恼,因为我和你都在为 Z 烦恼着,但竟又不知道在烦恼些什么,都是些看不着摸不准的焦虑。
Z 以前说,洛山总是能够做出最正确的决定,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叛逆之极,一个人从家里跑出去,和父母闹翻,不肯读书,独自一人走完川藏线,又去了新西兰摘了一年樱桃,忽然觉悟,又回学校,自学计算机,写代码,进大公司,勤恳工作,拿到期权,又赶上公司上市,有钱到可以买别墅;他连在女人这件事情上也是,从前迷恋长腿细腰的肉体,和好几个女孩纠缠不清,一大本子的烂情账,结婚却选了一个顶乖巧的姑娘。更神奇的是,他这么选都是本能驱动,顺其自然,而不是出于精密的计算。
你听完,笑说:“我从来没有这样的运气,天生苦命。”
“都是自己选的。”Z 面无表情。
我在旁边应和着:“对啊,你们三个人的命还真是很不一样。”
婚礼当日,洛山的西装上别着“新郎”的花牌,新娘穿着租来的白色礼服,两人在门口迎客,看起来既兴奋又有些疲惫,我们将红包递给新娘,获得了准许,进入到酒店大堂,寻了个位置,局促地坐下,等待着仪式开始。那场婚礼和酒店门口的罗马大理石柱一样令人厌倦,司仪不断变换方言和普通话,推动繁冗的礼仪,洛山夫妇像两个提线木偶,在台上尴尬地表演,直至交换了戒指,司仪大喊“新郎可以亲吻新娘了”,他们面面相觑,僵硬地拥抱在一起,当着众人的面,嘴唇飞快地触碰又分离,你举起相机,拍下那个画面,亦拍下新娘笑中带泪,尘埃落定。洛山向我们挥手,我们站起身来鼓掌。
Z 参加完婚礼,便乘高铁回北京了,第二天乘坐绿皮火车去往乌鲁木齐,你打电话向他告别,说,原本以为洛山的婚礼会有趣一点点,没想到是一样的无聊。Z 说,无趣才是正常,再见了,再见,我的朋友。那时他的火车刚刚驶离车站。你拿着电话,不知道如何回应,不忍心说出再见,你想了半天,沉默,Z 在那头也没有挂断电话,在等你的告别,你最后说:“那么,Z,保重身体。”Z 说,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