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灰堆(第10/27页)
我曾做过预设,问自己会钟意谁,想来想去,只觉得应是个内向、率真又坦诚的人。当你出现的时候,一一与预设对应,那双明亮的眼睛已超出了预期。
一无所有,坦率地说,我也是,没有存款,几乎交不起房租,精心计算着每一天的花销,有时靠着刷信用卡才能度日,有些个月份还得举债。从小城市里走出来,父母亲做着不死不活的小生意,不能给予我任何经济上的帮助,他们被生活里琐碎的困苦折磨得皮糙肉厚,感情的触觉迟钝,表达的方式原始,因而连情感的慰藉也少得可怜,此地没有滋养我的土壤,每颗砂砾都靠我自己抓来。我的一无所有,是早早得来的“一事无成”的谶语,比你更加彻底,我不知道如何从这样的困顿中走出来,又没有办法在困顿中心安理得,这种焦虑便看不到头,无法去除。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与你,有境遇上的惺惺相惜。我那敝帚自珍的心情,又卑又亢,弱小里生长出的一点点骄傲,你是懂的。
还有十五分钟才到十二点,你说,再说点什么吧。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说的我都想听。”你托着腮,看向我,从我的角度看去,你像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无论我们知道对方多少事情,我们都无法真正地和对方贴合在一起。代表无限的符号∞是我最讨厌的符号,永远差一点点。
脑海中浮出我们昨夜厮磨的画面,只开着昏黄的夜灯,互相欣赏对方的身体,空调的冷风吹得太久,你背上的汗毛一根根立起来,我伸出手去,抚平它们,你的手也在不停地抚摸我,寻找它的节奏:小而扁的乳房、与这个小身板不甚协调的宽肩、两扇瘦得凸起的髋骨。
“给你讲讲我的第一次,好不好?”
你没想到我会说这个,诧异地点头。
一般十几岁的时候,早则十三,迟则十七八,慢慢就开始喜欢谁了,这应是某种自然规律,初中高中的同学们,互相写情书,明恋暗恋,纸片满天飞,而我对那种情愫却绝缘,怀着某种鄙夷,觉得那不过是动物性的互相亲爱,年纪太小了,人的目光像纸片一样薄,便会沉迷于少年时代里面庞的丰泽和潮红,我害怕掉进那样的单纯里去,更害怕沉迷于浅薄的快乐。尽管在书里读到过男女之间的卿卿我我,却一直没有真实的体会,男孩子们给我写情书,发信息,我都丢进垃圾桶里去,不知是早熟还是晚熟,我把此归结于还没长大,一定是错失了一个环节,或一个仪式,导致一直没办法像他们那样轻易地爱上谁,因而决定在十八岁生日那天把自己交出去,找一个干干净净的男孩子做一场爱,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亲近一个人的方式,说不定结束之后就开窍了。我早就相中一个人,土木工程学院的一个男孩,比我高一级,我在公共课上见过他两次,皮肤白皙且高大,一口白牙。我注意到他,因他穿过一件荧光绿的外套,那颜色谁穿谁丑,扎眼极了,万紫千红里满眼都是他,老师点名的时候我悄悄记下他的名字,然后校友录里找到联系方式,给他发了一封邮件,将我的计划写清楚,询问他同不同意。
“他同意了吗?”你问。
“同意了呀。他当时还没有女朋友,巴不得。”
我们在学校后街的一家旅馆里开了房间,那家旅馆的名字——HAPPY 旅店,“HAPPY”用五彩霓虹棒组合起来,“旅店”两个字却是普通的黑体,组在一起生硬别扭,却情欲流淌,旅店旁边一个小店面,红漆大字写着“性”。旅店的房间都很小,只有一个微型盥洗室与一张床,白床单已经发黄,上面有些奇怪的痕迹,令人不敢细想。我和他都是雏儿,这种事情男孩子比女孩子了解得要多一些,他大致给我讲解了步骤,但我们仍不知道怎么开始,只好坐在床沿上聊天,聊父母、同学、功课、无聊的少年时代,聊着聊着他开始替我解衣服,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我穿着厚羽绒服,里面还有两件毛衣,他一层层剥着,好像我是一颗笋,也不知剥了多久,终于剥到里面那块白笋肉。他忽然笑起来——啊,你的身体还像个小孩子——我更没脸,低着头,快哭了,恨自己怎么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十八岁生日,买个蛋糕吃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