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深处(第5/8页)

像个梦。然而我没有说出口,我一丝一毫也不想让老笃觉得我怀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但说到底,我是不信的。老笃可能被莽林蛊惑了,那条翠绿的大蛇是他在黑暗中自创的想象,山路崎岖,山行寂寞,他造个东西来陪伴自己,所以他才喜欢赤吾人关于蛇的传说。

“你呢,小囡子,为什么来这里?”老笃转头来问。

这可真不好回答,我偏头想着,我是来捕捉一片旧迹,寻找一个上世纪三十年代消失于此的无名男子,可能的话,还想还原一些他生活在此时最后的面貌,我动身来此,没有任何的功利目的,只因机缘、夙愿,冥冥中注定,但我不好这么和老笃说——太憨了,近于傻。

我想了想,告诉老笃说,我上大学的时候有个男朋友,重庆人,长得很出众,唇红齿白,圆圆的脸,嗯,像老版《西游记》的唐僧,后来我们分手了,然而这事和他没什么关系,他只是个引子。我们那时候很喜欢对方,我去他家做客,他家住旧式的楼房,墙上挂了许多老照片,有一张特别陈旧,是张老黑白结婚照,新娘穿着婚纱端坐,新郎站立,在那个时代很新潮,相片一旁用蝇头小楷端正地写着——“郎才女貌,百年好合,路翎与汪桂妍新婚留影,民国十七年”。除了边沿有些磨损外,照片保存得很完整,两个人的面貌清晰,新娘浅浅地笑,新郎则懵然空洞地看向镜头,老黑白照片里的人都发出柔光,衬得那个男人柔和清秀,比新娘子还要漂亮。我那个男朋友说,照片里的是他太爷和太母。他的太爷曾在上海念书,没等毕业就回到家中学习做生意,婚后第三年去云南贩卖茶叶,没有再回来,有人说他被人在路上谋害了,也有人说他在大理出家了,可是没有确切的消息。他对他太爷的了解仅止于此。

因为照片里的男人相貌好,所以我下力气多看了几眼,记在心里,也不是特意,只是自然地流连,连同他的名字也记住了,路翎。那男人的眼睛似乎活过来,随着我的注视而移动,我吓了一跳。照片就有这个功能,将一瞬成为永恒,使后来人仍能见到他的面貌,甚至感知到他的呼吸。就像老笃曾以为邓丽君没死一样,如果不刻意提醒自己,我会以为照片里的人还活着,可一想,是隔了近百岁的人啊,他的骨殖已朽烂了。

这个叫路翎的男人,后来我在不同地方不同场合又见过三次,前两次见到,只是惊叹这世上有这样的巧合,并不十分在意;第三次再见,心里慌张,总觉得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只手一直指引着我,把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领向他,那一次,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忽视,忽视就是亵渎。

第一次是在昆明的古玩市场,我逛至一个卖旧书的小摊上,摊子的一角上压着一捆民国时期的账本,品相完整,四本,一百元包圆,我图好玩买了回去,回上海翻阅,其中一本很有意思,前半本记账,入账几多,出账几多;后半本写了几篇日记、几封待誊抄的信件,字迹清秀圆润,其中一封的开头是“桂妍吾妻,前所寄棉鞋已收到,尺寸相宜……”,落款为“路翎,急就”,信里简略写了几句他随马帮贩茶的苦事。他为了解行情,去偏远的西双版纳收茶,忍着日晒雨淋,运至昆明时,才知道茶价竟然跌了四成,赶紧抛了手里的货物,收支相抵,分文不赚。在云南的第一年,他过得并不好。我当时看了这封信,跳起脚来,是了,无疑,确切,就是那个路翎和桂妍,照片里的那对夫妇。

我将此事告诉我那个男朋友,当时我们已经分手了,但还是朋友,他特意从另一个城市赶来,我将那本账簿转送给他,他有些激动,说回去要将这几封信装裱起来,挂在那张照片的旁边,也许可以让九泉之下的太母安心一些,也是美事。过不多久,我便将此事忘记。

数年后,我翻阅一本名为《西南老照片》的丛书时再次发现路翎的身影。

一张照片里出现了他,他站在一对外国夫妇的身旁,腼腆的笑,图注上写着:“传教士阿伦·库克夫妇与信徒,1933年,摄于怒江州。”他的相貌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穿了一件皱巴巴满是泥点子的浅色长衫,剃了极短的寸头,五官清晰,看上去比结婚照上更年轻,我一眼认出他来。除了图注上的一句话,书里没有关于路翎更具体的信息,我只能从照片得知他去过怒江,并且拍摄了这幅照片。这是第二次不期而遇,我当时眼前一亮,过后仍然抛在脑后——他仍是个与己无关的人,不值得过度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