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踪者凡内莎 1980年·秋天(第6/8页)
当时你没有哭,没有发出被陌生人抱起时的尖叫声,也没有踢跩着你强壮的小腿,表达应有的愤怒与疑惑。你只是默默地让他把你抱回全新的家庭中。
迄今,你已经问了自己不下千次:为什么我当时没有哭?你甚至模糊地记得,你被法兰西放到客厅的沙发上时还笑了起来,苹果般红润的脸颊上,除了汗珠,还堆满了笑容!
那只是因为你天生的本能告诉你他们需要你?还是冥冥之中你的天赋引导你来到这里继续帮助另一家人?帮助什么呢?你来到这个世上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你不知道,你连自己的心意都不清楚。
然而,你只明白一件事,在那个决定性的一刻,你没有号啕大哭,没有百般哭闹,没有用孩童惯有的尖嚷声掀开屋顶,接受了法兰西与葛罗莉对你的喜爱;而你,将离原来的家越来越远。
你清楚地想过整件事情,然而你最后决定,不是任何人的错,你该痛恨的是你自己。
吃完饭,你本来的习惯都是上楼写功课,但是你今天不想。
你发觉你对这个家仍有一点感情,一点回忆,想要在离去前沉浸在其中的温度里。你希望这可以变成你离去后可以回想的一个画面。
你决定与母亲一起洗碗。
你们两人有默契地一个冲水洗碗,一个拿毛巾擦干,水珠滴答滴答,带着凉寒滴过你的手掌,在池底汇聚成一圈水洼。很日常的动作,但是你今天却开始想象,眼前的葛罗莉会因为你的离去与消逝而经历一场无法忍受的痛楚。你有些于心不忍,甚至一闭上眼睛就感觉到,这个人其实从某个角度来说,是与你相同的、无法对抗命运捉弄的可怜人。
她苍老的灰白头发,在厨房昏黄光晕中闪着一种令人悲伤的褐色,如秋天落叶般脆弱,放到脚底下踩,会发出戛然碎裂的声响。她望向前方的灰色眼珠子里始终藏了很多不明就里的伤痛。
你感到心痛,想伸出手抚摸,抚平那曾有过的伤害,仍未愈合又再度裂开的伤口。
于是你开口跟她说了你的秘密,关于只要拥抱与接触便会知晓真相的秘密。然后你对她说,你会原谅她与父亲,原谅这一切。此刻,你真的那么想,真心诚意地希望着。
那是你在这个家中说的最后一句话。
放在手心中的笔记本沉甸甸的,里头写字的页数不多,很松散的随笔记录。安娜说要把本子放在我这里,她可以放心。我一只手拿着手电筒翻开它,里头写满文字,大部分是心情记录。
我低头摸着皮质封面的笔记本,感觉仍非常不真实。她说她待会儿就要死在这个草原上了,希望我不要阻止她。我不晓得我应该怎么做,真的要阻止她吗?还是偷偷回去告诉她的家人?或者直奔警局告诉大家失踪的安娜在这里?她决定自杀?
这些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逝,纷杂混乱地呼啸而过。
我感觉自己如同置身电闪雷鸣的暴风圈中,无论什么想象与念头都显得怪异——以往的记忆,应该有的正确举动,背后的理由都显得异常贫乏。
我想哭。除去眼前这我从未遭遇、陌生至极的死亡威胁之外,我只有一个想法,我不希望安娜死,我真的不希望从此再也见不到她。
她是天使啊,是这个绝望小镇里的一个奇迹啊!我在心里大声呼喊着。她曾经在琳达的海报被贴在我更衣柜上让我羞愧的事件发生的瞬间,在我被想死的念头包围时,伸出手来把我拉起,令我再没有跌入过。
她的沉默与美好,在干涩阴沉的镇中,像一首清新的歌,一条可以贯穿幽暗,把S镇照亮的歌谣。
此时此刻,一种通电的嘶喘进入我全身脉动中,一种紧绷的干枯感从心底发酵。我感到愤怒、悲伤、痛苦,各种情绪在体内加速混合,我手足无措地瞪着她,在她面前流眼泪,呢喃着自己的心愿:不希望她就这样自杀,就这样消失,不希望这首明亮的歌就此沉寂,让S镇或者我,再度跌进黑暗之中。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安娜温柔地伸出手,握住我的手,“永远都是大家对我说:安娜,你是天使,你应该怎么做,你应该如何,但是就是没有人能让我好好地选择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