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踪者凡内莎 1980年·秋天(第5/8页)

你低下头,踢了踢脚边的石头。接着,你看见背后的凡内莎转进另一条巷子中。

这样很好,你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要迷恋我,不要这样期待我。我不值得。

你继续往前走,回到了马兰伦大道的家。

在你把口袋里的钥匙掏出来之前,让自己好好地站在门口,细心地观望这个用木头雕成的门。以前的家也是这种门,或许在S镇上的每户人家,用的都是这种门。大方美观,在细微处又看得出质感。

你记得你的姐姐,应该说是前一个家庭的姐姐,罗亚安,她常常牵着你走到门口,低下头来亲你的额头,告诉你她非常爱你。

你闭上眼睛,仍记得那个亲吻的温度。

你很想念她,但是你知道,即使你们住在同一个镇上,也认不得彼此了。因为你一离开那个家,你就改变了,改变得非常彻底。这应该说是你天生的能力(恐怖的能力),一进入不同的家,那种力量,也会因此随之配合,转变、到达另一个层面。

如同一颗钻石的不同折面,不同亮泽,随着日与夜变化的天性。

当你变成法兰西与葛罗莉的独生女,你的气味与面貌皆与以前不同,彻底不同。你明白除非你死,除非在体内原有的能力消逝,你的姐姐才会认得你,才会知道你是她朝思暮想的罗亚恩。

你很想哭,但是你还是忍住了。

你拿出钥匙,把门打开。你的母亲葛罗莉正在厨房做晚餐。晚餐是新鲜的凯萨色拉,上面会铺上厚厚的一层鲔鱼与起司片,还有涂上奶酪的法国面包,还有海鲜意大利面,都是你最喜欢吃的。你坐到餐厅的桌上,从书包里掏出那本看了一半的茨威格的小说,嗅闻着食物的香气。

“妈,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葬礼上一定要放埃灵顿公爵、阿姆斯特朗,或者是任何人演唱的爵士乐。”

你知道自己即将离开,这句话一定要现在说,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什么!你说你有一天怎样?”母亲不悦地提高音量,希望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你很确定,再说几十次都没关系。

“我死了,如果我死掉的话,丧礼上一定要放爵士乐。”

“你这小女生怎么回事!好好的,说这些干吗?”你的母亲眉头皱起,非常不高兴地转身,手上继续搅拌着色拉。

“妈,你不要管嘛,就记着我说的这个小小心愿就好了啊!”你把话说完,假装没事地低头看书。

因为,这是你唯一可以为我做的,你在心里想。你唯一可以替我做的,终我一生只要求你这件事情,希望可以如我的愿,在灵魂还未远离的时候,仍能听得见熟悉极了的、一首首既轻快又沉重的爵士乐。

你想,如果真的有爵士乐环绕在耳畔边,即使你的心脏停止跳动,你仍会感觉自在,一如生前。

然后你们停止对话,等到父亲回来,一起坐到餐厅桌前用餐。你咀嚼着食物,感受鲔鱼的香气和面包的酥脆。这样的晚餐时间一如往常,但是今天不同,你很仔细地观察这两个人。

父亲法兰西,从他身上传来熟悉的麝香气味,很好闻,你忆起以前都是在这种香气中入眠。他正慢条斯理地把面包拿在嘴边,慢慢地咬着,你可以看见他粗大的喉结因吞咽而产生规律的律动。

他今天也很沉默。他平时就是个沉默的人,不多说什么,但是从眼神,那双清澈深邃的咖啡色眼睛中,可以看出他极疼爱母亲,可以为她做任何事情。

连牺牲你的人生,用你的一生来弥补母亲曾犯下的罪恶和过错也在所不惜。

你明白你自己在这个地方是一个祭品,一个活生生的祭品。是什么样的信念,让他人可以决断地用别人的人生来拯救另一个人的生命?

你想到这里,心跳仍维持着平稳。你已经学会如何与这个事实相处,并接受。

你扪心自问,你恨过法兰西吗?这个当过你十年父亲、对你疼爱至极的男人。

在你六岁时,在你什么都懵懂未知的时候,把你从超级市场的推车中一把抱起,像揽一颗结实的橄榄球那样抱在怀中,奔回来告诉葛罗莉,这孩子从此就是他们的孩子,你的名字从此由罗亚恩变成安娜时,那是什么心情?

为什么好像一切都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