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二十四章 三子同归(第4/6页)

赵稷好似没有听见我的话,只提着灯慢慢地走在我身前。

我不死心继续追问,前面的人却始终不发一言。我们就这样默默走了一路,待走到溪谷深处的一间草屋外,赵稷才突然蹙着眉头转过身来,对我道:“他怕火光,你别吓着他,也别让他吓着你。”

他……谁?!

我惊愕地看着赵稷,赵稷低头一口吹熄了纱灯里的火苗。

黑暗降临,惊讶、慌乱、激动瞬间从我心底喷涌而出,继而幻化出一种极恍惚的感觉。当如霜的月色再次盈满整个溪谷,我转头望向萧草丛中被月光和树影包裹着的草屋时,那已不是草屋,那是我曾经的梦境、遥远的过去。打开野径尽头的那扇小门,我是不是就可以回到曾经离开他的那个夜晚?

我踩着发软的步子走进半人高的草丛,有山风拂过草尖,风里有阿娘若有似无的哀唱:“山有藜兮,藜无母……”

阿娘,是他吗?会是他吗?

当我的手触到冰冷的柴门,我恍惚的心忽然又害怕了,我怕屋里的人不是他,又怕屋里的人是他。

“嘎吱——”身旁的赵稷替我推开了房门。

门外的月光尚来不及驱散屋内的黑暗,黑暗的深处已冲出了一声凄厉的、近乎疯狂的叫声。

赵稷丢了纱灯冲了进去,刺耳的尖叫却一声高过一声,仿佛永远不会结束。

沉睡的溪谷被尖厉的叫声惊醒了,林中有小兽哀鸣,有群鸟扑翼,可我听不见了,眼泪从眼眶中翻滚而下。我走进草屋,垂着手站在床榻前看着赵稷怀里那个不断哀叫挣扎的人影。

“阿兄,阿藜……”我听见了自己颤抖的声音。

床榻上拼死挣扎的人停住了,他转过一张被巨大的血色蛛网吞噬的脸怔怔地看着我。

我抬手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决堤而下的眼泪湍急无声地流过我的指缝,我透过泪幕看着月光下他疤痕纵横的脸,看着他糜烂结痂的头皮上仅余的几缕干枯的发丝,我看着他颤抖着朝我伸出的仅余二指的手,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失声悲号。

“对不起,对不起——阿兄,对不起……”

两根扭曲的冰冷的手指轻轻地落在我脸上,我大哭着抬头,阿藜温柔地看着我道:“阿娘,你怎么又回来了?我们不是说好了嘛,不用来看我了。每次来,你都要哭,我没事的,我等阿爹来,我等妹妹来,妹妹就快来了……”

“我来了,阿兄,我来了呀——”我哭喊着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眼前的人。我的阿兄,我的阿藜,我是妹妹呀,我来了,我终于回来找你了!我抱着怀里的人,不顾一切地哭喊着。这一刻,我忽然觉得,我这二十年走过的长长一路,我跌跌撞撞所做的种种努力,都只为了能活着来到这里,替阿娘再抱一抱这个曾被我们遗弃的、我们最亲最爱的人。

已无人形的阿藜一动不动地被我抱在怀里,温顺而安静,我忍了泪久久地抱着他,一如那些漆黑的夜晚阿娘温柔地抱着我。我想要给予怀里的人我所有的温暖,可就当我以为他已在我肩头熟睡时,阿藜却突然直起身子看着我的眼睛,哽咽道:“你不是阿娘,你是妹妹,我阿娘是不是已经死了?”

“阿兄……”

阿藜紧闭着双唇看着我,有一滴泪从他眼眶中落下,那是一滴很大的眼泪,当那滴眼泪滑过他眼下两条交错的刀疤流向他的鼻翼时,他突然张开双臂将我死死地抱在怀里。他低声呜咽着,压抑的哭声叫我心碎。

“阿藜——”我哽咽地唤他的名字,他猛地把头深深地埋进我的长发:“阿娘,阿娘啊——”

阿藜痛苦地哀鸣着,声音一声比一声轻,却一声比一声绝望。我紧紧地回抱着他,我不知道这生不如死的二十年里,他是如何用这残破的身体扛住了智瑶一次又一次残忍的伤害,我只知道,这二十年来他从没有绝望的心,在这一刻,绝望了。

赵稷跪在我身旁,哭着抱住了阿藜的脑袋、我的肩。

阿藜在他父亲的怀里大力地呼吸,继而发出了一声摇山震岳的哭声。他的眼泪从压抑的心底不停地往外倾倒,打湿了我的发,也打湿了风中阿娘的低吟。

这一夜,我睡在阿藜身旁,我捏着他仅存的两根弯曲的手指,瞪着眼睛直直地看着草屋顶上垂落的一束干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