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第三章 两相之争(第3/6页)

“你刚刚说的是什么话?”我看着无邪无比讶异。

“不知道,他们说的话,我听得懂,也会说一些。”无邪把麻绳往地上一甩,拉了我的手道,“阿拾,我们现在去剑舍吧!哦,不,还是先吃饭吧!”

我抬头打量着无邪微微卷曲的头发、高窄的鼻梁,突然发现自己也许犯了一个错误。无邪当年是在晋地的恒山被人抓到的,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他的父母会是晋人。但我忘了,恒山的北面和东面原是鲜虞人和狄人的领地。如今看来,他也有可能是北方外族的后代。

“阿拾,你怎么了?”无邪用手在我面前晃了晃。

“没什么,我们走吧!我的钱花光了,咱们把四儿丫头叫上,换了你这袋粱米,中午好好吃上一顿!”

这是一间闷热潮湿、臭气熏天的牢房,黑压压的蜚蠊落满了牢房的屋顶,成群的老鼠肆无忌惮地在墙角打着洞。我一不小心惊扰了它们,就有两只硕大无比的黑毛老鼠龇着尖牙跳到了我的肩膀上。

临淄城的死牢,关押着齐国罪大恶极的犯人。这里暗无天日,有进无出,这里的一切像是一场噩梦。

我抱着膝盖坐在满是老鼠屎的地牢里,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陈逆。

和四儿在剑舍看无邪比剑,已经是十天前的事了。在我为无邪的精湛剑术拍手叫好时,我绝想不到,十天后,自己会和杀人犯陈逆坐在同一间牢房里,听老鼠磨牙,看蜚蠊飞舞。

而这一切都开始于淄水泛舟的那一日……

那天,天格外蓝,张孟谈在城外的淄水上替我们准备了一叶小舟。舟上鱼竿、鱼弓、鱼食、渔网皆齐。他甚至贴心地帮忙准备了烤鱼用的木柴和调料。四儿和无邪被他友好的举动收买,一口一个“张先生”,叫得无比亲热。可我心里明白,张孟谈的贴心另有目的,他一方面排斥我这个“秦国奸细”,另一方面又应了无恤的嘱咐要照顾我,所以,只能尽其所能让我醉心游玩,远离齐国之事。

那一日,我躺在小舟上,看着蓝天,吹着微风,高兴时起来撒两回网,累了便支着脑袋在波光中睡上一觉,说来倒也惬意。可惜,这悠闲美好的时光,最终结束在了一个女人的哭声里。

我遇见阿素的时候,她正躲在淄水旁的芦苇荡里嘤嘤地哭。耳尖的无邪先听到了她的声音,一甩鱼钩把她从芦苇丛中钩了出来。

阿素是个其貌不扬、瘦高干瘪的贫家女,二十多岁的年纪,却依旧与生病的老父住在淄水边的一处破屋里。她说她今日哭泣,是因为她得了重病的老父夜夜哀号,将不久于人世了。阿素讲得情真,惹得四儿也跟着抹了好几把眼泪。

按理,无恤此番行动隐秘,我也不该与齐人有太多瓜葛,但身为医者又不能见死不救。最后,在四儿的苦苦哀求下,我跟着阿素回了家。

那是一间破败的草屋,屋顶上的茅草已经被风掀走了一半。木头的房门因为齐地潮湿的气候长出了斑斑青霉。阿素把我带到病床前,在那张一碰就吱呀乱响的木床上躺着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他的脸已经肿得看不出样貌,手指和脚趾的骨节又红又肿,我轻轻一碰,他就发出了凄厉的哀号。

这是我第一次在一个家贫如洗的人身上看见痛症。

痛症,一种被医尘戏称为“贵人病”的病症。得病者,多肥胖,喜食肉,喜饮酒,不事劳作。一旦患病,先是脚趾指节红肿,最后全身剧痛,不可立,不可走,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直至死去。

眼前的男人已经失去了行走的能力,他痛哭着,求阿素再给他一壶酒镇痛。

我试探着问阿素,她父亲平日喜欢吃什么、喝什么。阿素说,她老父曾是右相阚止府上的宰夫,烧什么,吃什么。

是我多心了,原来只是个贪嘴的宰夫。

我打消了疑虑后写下了一剂药方,更特别叮嘱阿素,她父亲此生再不能饮一滴酒,否则不出半月,即便是天神下凡也救不了他的命。阿素一一应下,最后跪地长拜不起。

这个身材瘦削、面色苍白的姑娘告诉我,她想同我学医,哪怕只学如何治愈痛症。

我无法拒绝她,记忆里那个跪在阿娘身旁痛哭不已的我,不许我拒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