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幼无人怜,是以少孤(第8/13页)

钟晔也很为难,垂眸不语。

郗彦听着他二人言谈,不动声色地阅罢一卷密信,这才将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书案,思索片刻,落笔道:“明日二月初二,是龙抬头喜日,柔然皇宫酉时后将有宫宴。如今正是风吹草动的关键时期,女帝必然宴请诸使臣大肆庆祝以粉饰太平,沈少孤想必会去宫中赴宴,我们就明晚行动。钟叔去右银台门找人传信夭绍,让她明夜戌时三刻出宫。”

钟晔道:“少主的意思是,硬抢?”

“不算,”郗彦淡然落笔,“沈少孤的贴身令牌我大概知道是什么样子,偃叔让人连夜赶制一个假的出来便是。”

此消息传至沈伊那里,次日傍晚,他自然是密切注意沈少孤的行踪。

眼见已过了酉时,融王府书房依旧是灯烛明照。沈少孤安然坐在灯下批阅奏折,看上去竟毫无赴宴的意思。沈伊在书房外的竹林里徘徊,望着窗纱上倒映的那抹孤秀侧影,想了半日,终于定下心神去煮了一回茶,以透着兰芝芳香的茶汤迷惑守在书房外的侍卫,道:“小叔叔看了这么久的奏折必然累了,这茶能提神醒脑,我特地为小叔叔备下的。”

他看上去一片孝心拳拳,侍卫们没有理由阻拦,自是让他端茶送入书房。

沈少孤正为当前局势费思忧心,没空搭理沈伊,接过茶盏放在一旁,仍是看着书案上的卷宗。

沈伊含笑道:“叔叔怎么不去宫中赴宴?”

“太吵了。”

这话一语双关,沈伊只当听不出其中厌烦之意,撩袍坐在书案旁,紧追不舍问道:“听说今晚诸族使者都会赴宴,叔叔身为亲王,不去是不是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沈少孤斜眸睨了他一眼,语气冷淡,“我自有分寸。茶既送来了,你还坐在这里做什么?”

沈伊一生从不认得知难而退四个字,厚颜道:“我想陪一会儿小叔叔。”

沈少孤看了看他,不再强求,捧着沈伊送来的茶饮了一口,道:“还不错。”虽是被沈伊连番打扰,他却静谧如旧,聚精会神地翻阅书卷,似是刀枪不入。

沈伊今时才知自己遭遇了克星,也不禁头痛,撑着额在旁不住沉思。眼看与郗彦约定的戌时将至,沈少孤却坐在此处稳如磐石,沈伊一筹莫展,起身在室中来回踱步,忽然又打开窗,望着无月的夜空,轻轻叹了声:“今夜倒挺像以前在东山上,小叔叔教我们读书的时候。”

沈少孤终于笑了声:“哪里像了?”

“我也不知道,总之觉得眼前夜色似曾相识,也或许是太久没陪着小叔叔一起看书的缘故……”沈伊的声音陡然变得深沉惆怅,对着夜色怔忡片刻,转过身盯着沈少孤,却是少有的正容矜色,“叔叔还记得,九年前你离开时与我见的最后一面是在哪里吗?”

沈少孤的目色倏然如冰封凝,烛火下墨瞳深幽,望不见底的黑暗。

“是在阿公的书房前,你被当时的沈府总管祁振自胸前刺入一刀、贯身而过。”夜风拂入窗扇,将沈伊清淡的话语吹出几分缥缈,仿佛是自悠远的天际飘来,既不真切,也无温度,平淡如水流出,“我当年十三岁,第一次见杀戮和血腥,这一辈子也忘不了。”

沈少孤剑眉冷冽,笑道:“我却忘了。”

“当真忘了?”沈伊坐回案边,用凤箫指了指沈少孤胸前昔日被刀痕划过的伤处,微笑道,“伤口正在心头,叔叔居然说能忘就能忘,真是非常人能忍。阿公当年那样对你,不惜让祁振杀了你也要保得沈氏万全,你背负无辜骂名,受世人的诅咒唾弃,人不人鬼不鬼活了九年,如今只能避居柔然无法南归,甚至连小夭也不肯原谅你,你心中对阿公难道就没有一丝怨,一丝恨?”

沈少孤垂眸,身前的凤箫被烛火映照得光泽流转,而在他的眼中,那却尽是往昔寒凉的光影。

少孤,少孤。

少无人怜,怎能不孤?

执有凤箫的沈氏男儿才是武康沈氏宗祠香火的世代传承,而他呢,那时候随身携带的,唯有一把六岁时从父亲书房暗自偷来、珍惜不已的寒铁弯刀。他不过因父母一场意外的邂逅而出世,没有感情的沉淀,没有名分的认可,只有在利益和诱惑之间不断冲突的矛盾和周折,从北到南,从南到北,他被遗弃过多少次,自己已记不清。直到遇见那位华绡柔婉的公主阿姐,他从此才被沈太后收留宫廷,度过几年不再孤苦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