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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世界上没有仇恨,没有雪姨和如萍,我们再重新认识,重新恋爱多好!”

这是他说过的话,会有那一天吗?

颠踬地回到家门口,我听到一阵钢琴的声音,是妈妈在弹琴。我靠在门上,没有立即敲门。又是那支Long Long Ago!很久很久以前,是的,很久很久以前!不知妈妈很久很久以前到底有些什么?而我呢?仅仅在不久以前……

你可记得,三月暮,初相遇。往事难忘,往事难忘!

两相偎处,微风动,落花香。往事难忘,不能忘!

情意绵绵,我微笑,你神往。

细诉衷情,每字句,寸柔肠。

旧日誓言,心深处,永珍藏。往事难忘,不能忘!

是的,往事难忘,不能忘!我怎能忘怀呢?碧潭上小舟一叶,舞厅里耳鬓厮磨,我还清楚地记得他爱唱的那首歌:“最怕春归百丼零,风风雨雨劫残英。君记取,青春易逝,莫负良辰美景,蜜意幽情!”而现在,“良辰美景,蜜意幽情”都在何处?

晚上,我坐在灯下凝思,望着窗外那绵绵密密的细雨。屋檐下垂着的电线,和一年前一样挂着水珠,像一条珍珠项链,街灯也照样漠然地亮着昏黄的光线。色蕉叶子也自管自地滴着水……可是,现在再也没有“那边”了。我已经把“那边”抖散了。我也不会再需要到“那边”去了。

“依萍,睡吧!”妈妈说。

“我就睡了!”我不经心地回答。

四周那么静,静得让人寒心。妈妈在床上翻腾、叹气。我关掉了灯,靠在床上,用手枕着头,听着雨滴打着芭蕉的声音,那样潇潇的、飒飒的,由夜滴到明。我就在芭蕉声里,追忆着书桓在飞机场上落寞的神态,追忆着数不尽的往事。前尘如梦,而今夕何夕?雨声敲碎了长夜,也敲碎了我的记忆,那些往事是再也拼不完整了。我数着雨滴,这滋味真够苦涩!

窗外芭蕉窗里人,

分明叶上心头滴!

我心如醉,我情如痴,在雨声里,我拼不起我碎了的梦。

日子一天天单调而无奈地滑过去。

又到了黄昏,雨中的黄昏尤其苍凉落寞。记得前人词句中有句子说:“细雨帘纤自掩门,生怕黄昏,又到黄昏!”我就在这种情绪中迎接着黄昏和细雨。重门深掩,一切都是无聊的。没有书桓的约会,也不必到医院看爸爸,没有方瑜来谈过去未来,更不必为“那边”再生气操心。剩下的,只有胶冻着的空间和时间,另外,就是那份“寻寻觅觅”的无奈情绪。

妈妈又在弹琴了,依然是那支《往事难忘》!带着浓厚的哀愁意味的琴音击破了沉闷的空气。往事难忘!往事难忘!我走到钢琴旁边,倚着琴,注视着妈妈。妈妈瘦骨嶙峋而遍布皱纹的手指在琴键上来来回回的移动。她花白的头发蓬松着,苍白的脸上嵌着那么大而黑的一对眼睛!一对美丽的眼睛!像那张照片里的女孩子——那张照片现在正和爸爸一齐埋葬在六张犁的墓穴里。年轻时的妈妈,一定是出奇地美!《往事难忘》!妈妈,她有多少难忘的往事?

妈妈的眼睛柔和地注视着我。

“想什么?依萍?”

“想你,妈妈。”我愣愣地说,“你为什么特别爱弹这一首歌?”妈妈沉思了一会儿,手指依然在琴键上拂动,眼睛里有一抹飘忽的,凄凉的微笑。

“不为什么,”她轻轻地说,“只是爱这支歌的歌词。”

“妈妈,你也恋爱过,是吗?我记得有一个晚上,你曾经提起过。”

“我提起过的吗?”妈妈仍然带着微笑,却逃避似的说,“我不记得我提过了什么。”

“我还记得,你说你爱过一个人,妈妈,那是谁?你和他一定有一段很难忘的往事,是不是?”

“你小说看得太多了。”妈妈低下头,迅速地换了一个曲子,勃拉姆斯的摇篮曲。

“妈,告诉我。”我要求着。

“告诉你什么?”

“关于你的故事,关于你的恋爱。”

妈妈停止了弹琴,阖上琴盖,默默地望着我。她的神色很特别,眼睛柔和而凄苦,好半天,她才轻轻说:

“我没有任何故事,依萍。我一生单纯得不能再单纯,单纯得无法发生故事。我是爱过一个男人,那也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你应该知道那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