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语(第6/12页)
这天夜里,我睡不着,倚窗而立,凝视着天光下的广场,我感到虽然下乡才一天,却好像已经好多天了。我又想起端平,他现在在做什么?手表上指着十点钟,在乡间,这时间好像已是深更半夜了,城市里现在正灯火辉煌,人们还在熙熙攘攘地追求欢乐呢!端平会不会正拥着一个女孩子,在舞厅里跳热门的扭扭舞?
我的思想正萦绕在端平和扭扭舞之中,忽然,破空传来一阵清越而悠扬的箫声,我心神一振。这袅袅绵绵的箫声那样清晰婉转,那样超俗雅致,把我满脑子的杂念胡思都涤清了。我感到心中一片空茫,除了倾听这箫声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3
不知不觉地,我下乡已经一星期了。
这天,我起了个绝早,时间才五点钟,窗外曙色朦胧。我提了一个篮子走出房间,想到花圃去采一些新鲜的花来插瓶。走进花园,园门是敞着的,我一眼就看到阿德正在工作,他采了大批的花,放在三轮板车上,看到了我,他愉快地说:
“早,小姐。”
“你在做什么?”我奇怪地问。
“运到高雄去呀!”
“卖吗?”我问。
“有固定的花房向我们订货,每天早上运去。”
“哦,你每天都起这么早吗?”我问。
“是的。”
“运到高雄要走多久?”
“一个多小时。”
惭愧,想必每天我起床的时间,他都早在高雄交货了。原来这板车是用来运花的。他望着我的篮子说:
“要花?”
“我想随便采一点。”
他递给我一束剑兰,说:“这花插瓶最漂亮。”
我把那束剑兰放在篮子里,然后走开去采了些玫瑰和一串红。阿德也继续他的工作。我采够了,挽着篮子走回到阿德旁边,望着他熟练地剪着花枝。忽然,我想起一件事,问:
“阿德,为什么昨天夜里没有吹箫?”
他看看我,笑笑:
“不为什么,”他说,“吹箫只是好玩而已,但也有条件。”
“条件?”我不解地问。
“别吹得太高亢,别吹得太凄凉,”他说,“还有,在无月无星的夜晚,别吹!”
“为什么?”他的话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把花篮抱在怀里问。
“太高亢则不抑扬,太凄凉则流于诉怨,都失去吹箫的养情怡性的目的。至于月光下吹萧,我只是喜爱那种情致。张潮在论声那篇文章里说: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声,方不虚此生耳。所以,月下才是该吹箫的时候。”
我凝视他那张方方正正的脸,和结实而多毛的手臂,未曾料到这外表粗犷的人也有细致的一面。
“你很奇怪。”我深思地望着他说。
“是吗?”他不经意似的说,把一大捆玫瑰花移到车上。又抬头望望我说,“你知道你这个样子像什么?”他指指我怀里的花篮。
“像什么?”
“一个卖花女!”
“哦?”我笑笑,从篮里拿出一枝玫瑰,举在手里学着卖花女的声音说,“要吗?先生?一块钱一朵!”
“好贵!”他耸耸鼻子,样子很滑稽,像一头大猩猩。“我这车上的一大捆,卖给花店才二十元呢!”
我笑了,突然想起刘大白那首《卖花女》的诗,我说:
“你知道刘大白的诗吗?”
“不知道。”
“有一首《卖花女》,我念给你听!”于是我念:
春寒料峭,
女郎窈窕,
一声叫破春城晓;
花儿真好,
价儿真巧,
春光贱卖凭人要!
东家嫌少,
西家嫌小,
楼头娇骂嫌迟了!
春风潦草,
花儿懊恼,
明朝又叹飘零草!
江南春早,
江南花好,
卖花声里春眠觉;
杏花红了,
梨花白了,
街头巷底声声叫。
浓妆也要,
淡妆也要,
金钱买得春多少。
买花人笑,
卖花人恼,
红颜一例和春老。
我念完了。我看到他抱着手臂站在车子旁边,静静地望着我,他的眼睛里有一种领悟和感动,过了好久,他长长地透了口气说:
“一首好诗!好一句‘春光贱卖凭人要’!”他俯头看看车里堆着的花束,又看看我,看看我的花篮,摇摇头说,“‘红颜一例和春老’!太凄苦了!台湾,花不会跟着春天凋零的!”说完,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糟了!今天一定太迟了!”说着,他对我摆摆手,把板车抬出花圃,弄到广场上。我偎着篱笆门,目送他踏着车子走远了,才转身关上篱笆门。我的鞋子已被露水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