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玫瑰(第9/15页)
希帕提娅无意嘲弄罗马人的困窘,接着解释道:“把神坛的体积扩建为二倍,正如制造一块神也举不起来的石头,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我们不可能用尺规求得2的立方根,杰罗姆大人的计算机械也不行。”
杰罗姆颓唐地坐了下去。要反驳倒希帕提娅其实很简单,用他的计算机械试一试便行了。可是罗马人心知肚明,就算把他的木头机器的齿轮磨秃,也不可能得到一个精确解。显然,所谓阿波罗神谕,只是罗马人苦心积虑的捏造。
梅纳斯的弟子们欢呼着从座位上跳起,激动地拥到希帕提娅的身边,亲吻她的裙角、手背、脚踝。梅纳斯没能解决神坛的倍立方问题,但这并不是这位伟大几何学家的耻辱,因为,这根本就是个神也不能解决的问题,更别提那位自以为是的罗马人了。
此情此景,我禁不住赞叹道:“她真像沉沉夜色中的亚历山大灯塔呵!”
“不。”来自昔兰尼的叙内修斯 转过头来对我说,“她不是灯塔,她是比光永远更早到一步的黑暗。”
哲学家的话令我一激灵,时隔五十年仍萦绕耳畔。多么睿智的见解啊,知识好比夜空中被星光所照亮的空间。杰罗姆们就像秉烛而行的行者,他们相信星光最终会充满宇宙的每一处,就像钻石般晶莹剔透没有盲点;希帕提娅就像深邃的夜空,她指出计算机器的不完备性、递归计算的非万能性、倍立方问题的不可解性……星光所照亮的区域相对于无穷广袤的夜空,终究是微不足道的。
那个冬天,亚历山大人享有了短暂的安宁。
六
当“亚里士多德第三十一世嫡传弟子”的大名出现在六翼天使神庙讲堂的签到册时,所有人都惊呆了。杰罗姆坐在听希帕提娅讲学的人群中,没有带上他的木匠和修辞学教师,与每一个求知若渴的年轻学子一样,或是安静地聆听,或是轻声与旁人交谈,或是谦卑地站起来提问。罗马人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酒?大家都警惕地注视着杰罗姆的表演,私底下暗自嘀咕。
第一天,杰罗姆给希帕提娅献上了橄榄与蔓陀罗编织的花篮;第二天,杰罗姆当场朗诵了他最近创作的一首诗;第三天,杰罗姆向在场所有人许诺,将向迪奥多西一世为六翼天使神庙申请经费资助……到后来,罗马人的意图简直是昭然若揭了,亚历山大人震惊于这一事实:曾经无数次被羞辱的杰罗姆正在向席昂的女儿发动爱情攻势。
那个时候我二十岁出头,希帕提娅不过大我们十岁,但我们爱她就像爱戴自己的母亲,罗马人对希帕提娅的骚扰激起了我们心底无穷的敌意。平心而论,罗马人的确是地中海最般配希帕提娅的男人,他英俊潇洒,学识渊博,与希帕提娅年龄相当,智慧难分伯仲,堪比所罗门与示巴女王式的佳缘。希帕提娅已经三十多岁了,难道我们真的希望她像贞洁的圣女那样孤独一身吗?这种矛盾的心理噬咬着我的心。
很多次,我按压住杰罗姆请我转交给希帕提娅的信,忍不住想要拆开它,但最终还是把它完整地交给了老师。很多次,我不远不近地跟在杰罗姆与希帕提娅的背后,偷听到的并非令人脸红耳烧的情话,而是一些普通哲学问题的讨论,事后又不免为这种行为而感到羞耻悔恨。有时,我产生一种向希帕提娅揭露罗马人不怀好心的冲动,可又担心这种没有根据的怀疑被他人诠释为嫉妒。还有一次,我禁不住跑到席昂老头那,辞不达意地告诉他,罗马人打着他女儿的主意,可是面对席昂老头淡然的表情,我才意识到,之前不知已有多少与我一样幼稚可笑的年轻人向他通报了这一消息。
时常,我注意到杰罗姆亲吻希帕提娅手背的时间过长,注意到在杰罗姆讲了一个笑话后,希帕提娅的嘴角泛起微皱的细纹……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站起来向杰罗姆发难,指出他对海伦公式 的一个证明是错误的。但后来的讨论表明错的是我,杰罗姆使用了一种我不太理解的高明方法证实了他的正确。这次不自量力的挑战让我无地自容,以至于后来很长时间不想在讨论中发表任何言论。
在那一年的冬天与第二年的夏天,一切你所能想到的离奇怪诞的事情,都在亚历山大城上演。杰罗姆雇佣了上千名波斯艺术家,在难以计数的羊皮纸上夜以继日地工作,花了整整一个冬天,把亚历山大图书馆的最大一间展览室,变成了由细密画构成的拼图。每一张羊皮纸上都画有栩栩如生的宗教、人物、风俗画,画上圣母的发丝、婴儿皮肤的肌理清晰可见,骑士刀剑上的寒光瘆人心魄。博物院的门倌告诉访客们,光是费掉的颜料就足足让总督大人的一只骆驼商队忙乎了大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