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玫瑰(第10/15页)
这些细密画或挂在墙壁上,或铺在地板上,就像是零乱的马赛克,五彩斑斓,乱花迷眼,看起来并不比一张波斯地毯更吸引人。在上百位亚历山大名流的见证下,杰罗姆优雅地邀请希帕提娅掀开高大的垂地窗帷,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澄净的玻璃窗,以一定角度倾泄在细密画上,那些由珍珠粉、蓝宝石粉、孔雀石粉、赭铁粉凝成的图案熠熠闪烁,似在融化,似在颤动,似被天堂的圣音唤醒。斜射的阳光在墙壁上缓缓流动,带动看客们的目光由远而近。嗬!当蜜糖色的阳光把展览室大厅的每一处角落照亮,人们惊奇地发现这些细密画竟然组成了一个美丽女子的肖像,纵然这个肖像没有标上名字,但人们的目光都默契地落在我的老师飞满红晕的脸上——罗马人的拼图游戏规模如此庞大,不仅仅是为了展现他的奢华,更是为了纤毫毕现地描绘希帕提娅的美丽。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片刻之后,这光影的胜景便不复存在了。
罗马人骄傲地宣布,这所有以几何学原理创作的细密画,都只能在此时此刻展现,即便是明天的同一时间大家出现在这儿,这些细密画原封不动,亦不能重现刚才的一幕,因为,每一天的阳光都不是从同一角度入射的,只有通过精确的计算,才能让光影展现这美丽的一瞬。而越是短暂的美丽,就越能长驻心灵。
这还不够疯狂的。五月的时候,杰罗姆大张声势地集合了全城的历法家、天文学家,在亚历山大灯塔下宣布他将对古代的历法进行修正,这一狂妄之举自然遭到了学者们的集体反对。在长达七天的无聊的争论与谩骂后,杰罗姆得意洋洋地宣布,下午三点,神将证明他的推算是正确的。
得益于他的杰出宣传,到了下午三点的时候,全城人都聚集到耸入云宵的灯塔之下,好奇地等待奇迹的发生,而我的老师与其他学者们被邀请到灯塔的顶部共品佳酿。那一天我也站在人群里,只不过是在灯塔的阴影之下,仰望着快要刺破苍穹的灯塔和上面那些远且缥缈的身影,顿觉自己的渺小卑微。那一刻,我痛恨自己,也痛恨杰罗姆,但对他更多的是敬畏与恐惧。
日食发生了,几乎所有的亚历山大学者都漏算了这次日食,而骄傲的罗马人却做到了。当灯塔巨大的鲸油灯亮起来时,惊慌的人们渐渐平静下来。突然有人指向天空,似乎有什么东西飘了下来,当耀眼的灯柱照亮它时,人们认出那是一个风筝,上面印着一个拉丁字母。紧接着第二个风筝又飘了下来,同样印着一个字母。后来,越来越多的风筝飘了下来,在场的人们禁不住把这些字母一个一个念出声来,并屏住呼吸期待下一个展露的字母,当这神奇的字迹全部展露时,人们才惊讶地发现这些字母竟构成了希帕提娅的名字。
我没有等到这些字母全部展露便离开了喧闹的人群,因为在字母才显现一半时我就已经猜到了罗马人的诡计。那一刻我下定决心要逃离亚历山大,离开我的老师。在我之前,叙内修斯和潘恩都已经离开了,虽然我不知道他们离开的原因,但是我猜测那个“希帕提娅的学生”——罗马人与之难逃干系。
“希帕提娅的学生”?这一名号听起来真够讽刺的。没错,杰罗姆是旁听过希帕提娅的几堂课,但是他的年龄、他的身份实在与这一头衔不相称。罗马人对此却毫不介意,甚至还四处张扬,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也是希帕提娅的学生似的。这一名号的广为人知还是在席昂的葬礼上,亚历山大人所敬仰的席昂先生仙逝本与罗马人毫不相干,杰罗姆却越俎代庖对葬礼大操大办,用一篇长达三个小时的祭文高度颂扬了席昂的一生,无愧于一个饱经沙场的演说家,他那经过修辞学家调教的滑腔滑调,堪比职业演员,感染得在场所有人潸然泪下……正是在这祭文的结尾,杰罗姆署上了“席昂的徒孙、希帕提娅的学生”这一名号,与“亚里士多德第三十一世嫡传弟子”那一奇怪的头衔并列。
七
葬礼结束后的那个晚上,我正在收拾行李,准备不辞而别。背后却传来一个吵哑的声音:“你也准备离开我了吗?”
希帕提娅站在我的房门口,脸上还挂着仍没干涸的泪痕,平时挽得很庄重的发髻散落开来,垂在双肩上,这使她显得很瘦弱。我陡然意识到席昂死后,希帕提娅便是无依无靠的一个人了。她没有家人亲属,没有丈夫孩子,亚历山大人都说席昂的女儿嫁给了真理。是的,她还有许多学生,但并没有一个真正的关门弟子,大多都是流水席的听众,有的甚至纯粹是冲着她的美貌与名望而来。这让我的脚步变得沉重,但我还是背过脸去说:“对不起,老师,圣安东尼修道院将提供给我一个见习僧的职务,这对我来说是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