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玫瑰(第5/15页)
我的老师淡淡地回答道:“我已经说过了,人生不是棋局,世间万物的复杂变化更不能归为确定性的简单递加。”
“哦?”杰罗姆扬了扬眉头,用一个很有力道的手势指向舞台,“那么为什么不把目光投向这些可爱的木偶们呢?这些上了发条的小东西上演的悲剧令我们黯然神伤,上演的滑稽剧让我们捧腹大笑,除了喝的不是水而是润滑油,除了小小的工艺瑕疵让他们偶尔显得笨拙之外,与我们人类又有何区别!又有什么证据可以排除我们人类也可能是上帝排演的一台木偶剧呢?”
像是对他的回应,伊娥来到尼罗河岸边无比哀戚地向天帝求助时,喀的一声,木偶似被“小小的工艺瑕疵”卡住了。这关键时候的卡壳真是大煞风景,观众中响起懊恼的声音。
激动的演说者显然也为被粗鲁的打断而恼火,但他旋即恢复了神态:“这并不构成我们对数学递归性质的怀疑。机械的掉链子再正常不过,就连人类也时常犯失心疯呢。再者,我们为什么不构建一种新的机器来检验这些尽职的木偶演员们呢?这正如远古的星象师们用星盘、象限仪、水时计来推算日月星辰的运转规律。我想,这在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可行。”
希帕提娅微微颔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他,似在说:“洗耳恭听。”
这期待的目光令罗马人红光满面,他完全沉浸到那个雄心勃勃的理性世界中去了:“如果把木偶们拆离开来,我们不难发现,它们是皮带牵引轴承、齿轮相互衔合的机器,而齿轮每一刻齿的啮合与每一步逻辑推理的过程并无本质的区别,它们都是确定性的,输出建立在输入之上,而下一级输出又是建立在上级运算结果与新的输入之上。如此以来,我们完全可以设计出一种新的机械,当木偶卡壳时,我们规定这种情形作为输入,且输出为真,也就是说它能提前运算出一个木偶是否会出岔子,并让它自动点燃一盏松油灯,以提示主人事先检修木偶。”
博学的亚历山大人立刻意识到这又是一种新的递归。发明了第一台自动化机器,这意味着同样可以发明第二台,可保证第一台不掉链子,同样也可以发明第三台机器来保证第二台机器不掉链子。推而广之,如果世界真的是一台木偶戏的话,就可以发明无数台机器来保证这个世界的正常运转。亚历山大人诚服地啧叹着,罗马人的确带来了崭新的思想。
“诸位有所不知,皇帝派我来接管亚历山大图书馆,是因为英明的圣上已经意识到科学的根基正在受到异端学说的侵蚀,我们的科学是建立在伟大的先知所制造的每一块牢固的砖块之上:欧几里德公设、丢番图代数……而现在,异教徒邪说就像是蛀虫啃噬着先贤们的成果。馆藏里充斥着伪托赫拉克利特之名的炼金手稿、记录异教徒之神的文字、各种画有裸女怪兽的巫鬼之书。如果说木偶机械们可以用高明的机械检验,那么同样应该有伟大的头脑来检验人类的智慧,把那些引诱人走入歧途的邪恶学说扫地出门,而只留下如黄金般璀璨成熟的文字!”杰罗姆的演说有如洪钟般雄浑有力,却又令人不那么舒服。
看客们都拧着眉头,脸上浮出便秘般的痛苦表情。他们就像是金字塔下瞻仰的游客,久久地在巨大的阴影下徘徊,企图在严密咬合的石墙中寻找到一个突破口。罗马人的话一定有什么问题!但在哪里呢?我看到有人张嘴欲言,可当杰罗姆的目光瞟过来,他又怯懦地垂下了头。我愤怒于罗马人的狂妄,不齿于他大言不惭的“伟大的头脑”,可是我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见习僧,甚至没有实力像盲棋手那样在他手下走数十个回合。
这时我的老师站了起来,她的身子裹在长且厚的袍子里,依然像沙漠中的蔓柳一样摇曳生姿,当她行走,所有人的目光都随之荡漾起来。她来到舞台前,抚摸着那个饰演伊娥的木偶说:“如果真的存在一台可以洞知木偶们一切运转的机器,我想那一定是上帝。”
“是的。”杰罗姆露出得意的神情,“那一定是全知全能的主。”
“可是,当上帝的机器被逻辑推导出来,撒旦的机器也在同一时间被制造了。”希帕提娅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