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玫瑰(第4/15页)
当她侧过脸庞答话时,彩色玻璃透下的光线正好映在她的脸庞上,就好像阳光穿透琥珀,那凝固的线条悄然融化,脸上的茸毛变得几近透明。不可一世的罗马人不敢正视她的美丽,只好稍稍偏转视线,假装去看舞台上的木偶。
“哈哈,好一个可以在有限步内恢复其原有秩序!”杰罗姆放声大笑。舞台上被宙斯化成了小母牛的娥伊被她的父亲认了出来,观众们正沉浸在感动与忧伤之中,这爽朗的笑声显得非常不合时宜,许多人都朝这边看过来。
“我喜欢这个命题。万物皆数,一而二,二而三,无限渐次递归……世上万物莫不如此,人生如戏,所有发生的一切也许只不过是预先写好的剧本的重演。”很意外,他似乎赞同希帕提娅的论点。
希帕提娅严肃地说:“万物皆数,而数并非万物。”
杰罗姆皱了皱眉:“此话怎讲?”
“古代的智者芝诺曾提出,一支飞驰的羽箭在每一个时刻点都是静止的,但是一支飞驰的羽箭并不等于每一个静止时刻的相加,就好比一根数轴并不等于数轴上每一个长度为零的数的相加。”
杰罗姆陷入了沉思,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幸好他的头低垂在棋盘之上,让人以为他只是沉浸在棋局当中,巧妙地掩饰了他内心的慌乱。
一支飞驰的羽箭并不等于羽箭在每一个静止时刻的相加 ,这是多么朴素的论证。当时我与在场许多智士一样,以为希帕提娅只是在转述芝诺的论断,她的叙述谦虚地略掉了这一论证的主语,直到许多年后我回忆整理老师的学说之时,这才领悟到那些隐晦的智慧。
“哗”的一声,盲棋手推秤认负了,这真是一个来得及时的鼓舞。
杰罗姆谦虚地说:“先生,您为何认输呢?棋盘的空格子还有那么多,我们所剩棋子兵力也不相上下,难道您现在就能预见最终的结果吗?”
盲棋手恭敬地躬下身子:“大人,让您见笑了。如果说棋局刚刚开始便能洞知胜负也许过于夸张,但是作为一名以棋为生的棋手,在棋局过半并少一兵的情况下,还不能预知棋局,那就未免太自大了,尤其是在大人您这样的高超的对手面前。”
杰罗姆露出颇为自得的神情,似问非问道:“先生,我听说在古代没有规则的年代,执黑先行的棋手是必胜的是吗?”
“是的。大人,正是由于先行有利,人们这才制订一些有利于白棋的规则让棋局实现天平般的精密平衡。”
“但是不管多么精密,在这种微妙的平衡当中,也必然会有一方稍稍的沉下去而另一方稍稍地上翘。”
“是的,大人。”盲棋手口中称是,脸上却浮出迷茫的神色,确实,他已跟不上杰罗姆的思绪,罗马人的话早已意不在此。
“那么。”杰罗姆起身拍拍膝盖,转过身子面对观众们,他的动作潇洒又优雅,几乎本能地找回了面向公众演说时的固有姿态,“正因如此,不管棋局的情形多么复杂惊险,对于一名具有理想智力的棋手而言,棋局事实上在一开始便已结束了。”
像是已经预料到人们难以理解这一个论断,他稍做停顿,继续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理论上,导向胜利的途径有无数种,可是胜利的归属却是棋盘规则所率先决定了的。这是因为对于高超的棋手而言,每一手棋都是建立在严密的运算之上,这里面并没有运气的立足之地,企望幸运女神的眷顾乃赌徒式的心理,那样的棋手注定成不了真正的智者。真正的棋手每下一手棋,与其说是在破解头脑里储存的残局、定式,不如说是在解丢番图方程,以求得最优解,棋局的每一步,都是建立在对己方最有利的上一步之上,这都是确定性的结果,而上一步,又是建立在上上步之上,如此递归,我们可以回到第一步,棋盘上放下的第一颗子。”
棋盘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杰罗姆挟起一枚皇后放在空旷的棋盘上,这是多么骄傲的宣告:棋局在第一步就已经结束了。可这昭然若揭的挑衅却又如此令人心悦诚服,以至于在场的亚历山大人没有人敢站出来挑战他的论断,更没有人敢站在他面前的棋盘上。
杰罗姆的目光落在希帕提娅的头顶上:“美丽的女士,您也这样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