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Iridescent Wave虹色浪潮(第36/45页)

但在他所属的世界里,更新身体部件的周期要短得多,媒体戏称之为“身体快速消费品”。SBT的科技把买卖义体变成像手机应用、球鞋、流行服饰、网络游戏一样的生意,每个人都能像逛超市般,找到适合自己、负担得起、售后服务又到位的产品。何况黑市里还流行诸多破解工具,为义体增添不合法的乐趣。

人们聚会时炫耀的再也不是新数码产品、首饰或发型,而是提高平衡感的义体耳蜗、超强伸缩的人造肌肉、意念控制的拟肢或者增强感官敏锐度的升级版软件。

SBT革命性地开发出连接生物体与电子器件的转换介质,这种由鱿鱼羽状壳提取出来的改性复合物壳聚糖,能够将生物体内传输大脑信号的离子流,转换为机器可解译的电子流,无缝地搭建起生物神经与机器的反馈回路。从此,人体的边界得到了超乎想象的扩张。

当陈开宗看着室友特德在周末派对上交换肢体,借助对方的感官来体验疯狂时,他目瞪口呆,就像第一次踏上时代广场的得克萨斯农场小伙儿,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儿放。对于他来说,酗酒就是酗酒,嗑药就是嗑药,乱搞就是乱搞,他想象不到人和人之间的敏感阈值和感觉受体能有多大的差异。

嗑得五迷三道的特德搂着新女友告诉他,就像拿一个红色燃烧的铅球直接砸你脑门上,和用一根滑腻冰凉的胶质触手穿透你七窍,来回摩擦抽动。差别就是那么地大。

陈开宗表示完全无法理解。

他成了一个局外人,游离于时尚之外,藏匿于过时的书架间,与死去数百上千年的先贤智者隔空对话,写成无人问津的生僻论文。只有这样才让他感觉安全,才能够将自己隔绝于外面疯狂的世界,他怕会忍不住随着工业碎拍跳起舞来,加入这场感官的祭礼,然后迷失在肉体深处。

有一天晚上,特德神色怪异地敲开他的房门,说哥们儿,有事需要你帮忙。

陈开宗合上书,听室友用嘶哑声线陈述经过。

他的女友瑞贝卡,在厄瓜多尔旅行途中遭遇意外,与同屋旅友葬身火海,烧成一堆焦炭,只剩下一堆燃点过高的义体残骸。特德和瑞贝卡结识于一场夏季露天派对,为了取悦彼此,维护稳定关系,他俩频繁更换身体部件以保持新鲜感。问题便在于此。

DNA检测手段无效,义体受损严重,数据丢失,验尸官们面对一堆结构精密的高分子复合物无计可施,只能集中打包寄回美国。悲痛欲绝的瑞贝卡双亲像所有其他美国父母一样,每周一个电话已经是他们对子女了解的极限,更遑论身体。他们寄希望于特德能认出女儿遗体,好进行安葬仪式。愿上帝收归她迷失的灵魂。

遗憾的是,特德面对着四对眼球、两对半熔化的硅胶义乳、一只右手和两条左腿,大脑一片空白。瑞贝卡更换义体的频率太快,以至于他根本就记不得版本之间的细微差异。特德突然想起了陈开宗上次见到瑞贝卡时说的话。

他说,你的右眼很特别,像中国人古代有一个成语叫明眸善睐。

那是什么意思?瑞贝卡笑意盈盈地说。

意思是,眼睛明亮得像会说话。陈开宗说着自己脸就红了。

喔,哥们儿,没看出来你还挺会讨姑娘开心的。特德捶了开宗一拳,转头深情望着女友。看来这只眼睛对我很沉默呢。

它是新来的,还有点认生。瑞贝卡将两片热唇献上。

如今,特德眼窝深陷,浑身上下邋遢不堪,他揪着陈开宗,几乎是在哀求。找出那只会说话的眼睛,求你了。

可……陈开宗一脸为难……可那是当瑞贝卡还活着的时候……

你是中国人,你不信上帝,是死是活对你来说有什么区别!特德失控地咆哮着。

于是陈开宗人生第一次走进停尸间,不锈钢抽屉拉开,透明塑料袋里,是奇形怪状的义体器官,工作人员挑出其中一袋,像是超市里新鲜的转基因柠檬,呈现不自然的乳白色。那是死者的八颗电子义眼。

陈开宗强忍住恶心,逐个端详,那层本应光滑透亮的高分子塑料覆膜被烧成半熔态,软软地包裹着里面露出的精密结构,像个被啃了一口的夹心冰淇淋球。它们曾经被嵌入几颗美丽的头颅,而其中一颗还向陈开宗展露过迷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