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挡太平洋的堤坝(第14/15页)
松岛质疑道:为了城墙的利益而把人民立于危崖之下,不是更加不道德吗?然而没有人听他的话。魏风肃倒台了,在他退休前最后的日子被关进了堤岸深处的监狱,以分离群众的名义。新一轮城墙政治取而代之。格兰特初初担任堤岸最高行政长官的时候,发表演说《和平的族群间不应有柏林墙》,但是他现在已经是国家最高行政长官了,正向整个世界的掌权人迈进。
“人们需要墙壁,更高的墙壁。正如我们需要太空,需要宇宙。
是什么创造了我们美好的、现代的生活。是科技。
任何反科技的就是反人类、反社会、反道德。
我们是BLUE,是共同体。完整的,真正的蓝色。”
松岛蜗居在城市一角,依旧拎着工具箱来来去去。虽然他尽量远离,仍然时常听到一起一伏的潮水声,如同人在窒闷房间的呼吸。那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仿佛有金戈铁马,呼啸而来。不断地说:“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一醒来就是万千尸骸。除了杀掉自己,别的事都不能想,都无法想。
他和歧姜唯一的联系是那个胖胖的滑溜溜的鱼样的胎儿。他担心它在鱼缸里太过寂寞,试探着扔了些蚌壳、水草、石子,让氧气机时不时吹个气泡。它不怎么理他,如同看不见玻璃外面的世界,它专心地在鱼缸里兜着圈子,累了,就沉在水底。他隔着玻璃缸望着它,它一动不动,水一动不动。日本人心里枯山水有格物之精神,这只鱼崽子看起来也差不离。
尽管松岛不愿意这样想,他不得不接受,它的发育已经停滞。它无法像其它两栖人胎儿一样从鱼变态成人。它是个畸形儿,是个怪物。他既不能在海里存活,也不能在陆地生活,只能养在鱼缸里,像一生无法离开子宫的胎儿。也许两栖人的DNA繁殖本来就与人类排斥,无论两者由同一种始祖演变而成,抑或像他们坚持的那样,人类是两栖人的变种。生殖隔离是一道天然屏障,不管如何谈情说爱,都无法真正融合。
他时常梦到她隔着玻璃拥抱他的那刻。他觉得他再也见不到歧姜了。
很多人和他一样梦想着大海。他们向往着堤坝那边另一种生活,向往那种自由、真实、绚烂的呼吸和游动。“只要跳下去,就会变成鱼了。”“说不定我也是两栖人。人类都是两栖人。”事实上一旦越过这道墙,意义暧昧,生死分明。不久,观景平台因为急遽上升的自杀率关闭,堤岸还归于城墙。
月亮看见了。月亮不会比人类孤独,因为全宇宙都和它一样。
有一天,松岛在睡梦里,忽然想看看月亮。他抱着鱼缸来到窗台,窗台上开着一枝月桂。昏沉沉的鱼儿忽然跳起来,松岛连忙用手盖住水缸,它仍然扑腾个不停。
“怎么了?”
松岛连忙走回房间,它却狠狠啃咬他的手指。松岛吃痛松开,它跳到桌子上,松岛去扑,它跳进他的怀里。他用两臂搂住它,它的脸拼命往上凑。他第一次这么近看着它,它的温度似乎比鱼类高些,鳞片也不那么刺人。松岛望着它鲢鱼似的扁扁嘴巴,像哄婴儿似的,呢喃道:“乖呀。乖呀。”
它的眼睛幽深而粘稠,嘴巴流出一阵不分明的液体。松岛捂着它,忽然觉得光有些暗了,抬头一看,只见一片黑乎乎的东西遮住了月亮。
松岛一愣。那些东西就重重地掉了下来。
是水。咸的。他的全身都湿了。鱼胎飞快地钻出他的怀抱,向水里游去。他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又一阵盐水已落了下来。有人在楼下尖叫:“发水啦。发水啦……”
一阵海啸般的巨浪铺天而来,松岛整个人浸没在水里,整个城市在水中摇晃。他勉力避开杂物向上挣扎,水浪稍平,似乎在酝酿下一波冲击。
到处是哭声,松岛把头伸出水面,忽然望见一条红褐色的长堤。他这才感到惊恐,原来转瞬间积水已经有堤坝那么高,以至于平常遮天蔽日的巨物,现在变成一道浮桥似的小路。
很多人也发现了那里,脑袋一浮一沉,向堤坝挤去。松岛跟着人群踩上堤坝,又爬上水塔,越爬越高。
又一阵海浪出现在天际。
不管底下人如何号哭,堤坝却纹丝不动。世界在摇动,只有坚固的堤岸,是诺亚方舟。从那以后,人类和过去的两栖人一样,失去了他们的土地。最后的选民们生活在洞穴里,运送死者的潜水艇汇聚在洞口,如一片枯死的珊瑚礁丛。也许他们还可以在堤坝里生活三四代人,也许他们的孩子不再向往外面的世界。鱼尸拍打着河床。再没有人见过河流,巨型水库在头顶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