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维克多(第9/19页)

(不过,我一听到那个荒谬的名字,就知道他是怎么想出来的:维是个短促的单音节字,听起来隐约有点南太平洋风味——尽管原味尽失、矫揉造作。多年来,我的孩子们自创了各种名字,以为这样可以跟他们原来的国家与文化沾上一点边,像是瓦、沃、维、菲、乌,他们脑子里想的是密克罗尼西亚语,但听起来还是比较像越南话。)

维克多张了张嘴,又闭了起来。毕竟,他仍是个孩子,而且他知道我是对的。接着,他极不自然地高抬下巴,然后眼睫毛低垂,看起来好像当年那个男孩,让我感到一阵寒战,而且他那模样仿佛在低头看我,尽管我比他高多了。“我不管。”他说,这句话算是小孩的最后绝招,“至少,维比维克多更像乌伊伏人的名字。”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厨房。

“维克多!”我在他身后叫他,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被惹恼了。水槽里还有一半盘子没洗,尚待揉捏塑形的面团堆积如小山。“维克多!回来!”但他没回来,我得自己把面团好,肩膀不断用力,好像在揉肉。

然而,我并非多虑。不管在世人的心目中我是哪一种家长,我都从未感到因为我解救了他们,孩子们就要感激我、感谢我,或是乖一点。有时候我甚至认为,如果他们还待在乌伊伏,尽管此刻肯定因为营养不良挺着气球似的大肚子,但就算不会比较快活,也同样开心。而且无论如何,大部分的孩子迟早(通常到了二十几岁或有小孩的时候)会看出我为他们提供了大好的机会,到时候他们就会热泪盈眶地来找我柔声道歉了,多年来他们做了哪些坏事,对我咆哮着说过哪些坏话,胆怯但稍微自豪地招认自己过去一直把我当成殖民主义者,领养他们只是想改良人种,想消灭原住民文化(此时,他们嘴里通常会冒出希特勒、白人优越感与种族大屠杀等词汇)。然后,我会拍拍他们的背,亲亲他们的脸颊,为这种成熟行为衷心感谢他们,让他们知道我未曾期待他们感激我,但我当然很高兴。

我总是知道该在什么时候用这种方式与他们交心。使坏多年后(例如,有人曾经隔着餐桌怒目瞪我,质问我有什么资格坐在主位,也有人故意把书封上印有切·格瓦拉或马尔科姆·X的书打开来看,或者以为我抱持某种政治立场而质疑我),某一天,他们会出乎意料地回家,通常是吃饭时(他们似乎都以为我跟他们一样喜欢有人突如其来地造访),一边吃午餐或晚餐,突然露出对我的工作很有兴趣的样子,询问我的健康情况,当其他孩子失礼时也会大声斥责。饭后,他们会坚持洗碗,乐于把盘子收进橱柜,因为怀旧而叹气。接着,他们会泡一杯我最爱的茶,走进我的书房,胆怯地问我能不能跟他们聊一下,因为他们有事情想跟我聊聊。

我总是心想:哦,天哪!因为他们总是在我最忙碌、最需要全神贯注时才来找我,但是我一定会转身面对他们,轻声说:“可以啊,亲爱的。无论什么时候、想跟我谈什么都可以。”

接下来发生的事都一样。流泪、告白、自责。这种模式未曾改变。让我不免猜想孩子们之间是否有一部代代相传的剧本。也许真的有。

对他们而言,这几乎是成长的历程。被我带回家后,有一小段时间,他们会非常爱我,令我非常感动。接下来几年(甚至几十年),则是厌恶我、憎恨我。最后,他们才意识到自己真是连畜生都不如,如果我没有领养他们,他们的人生肯定很凄惨,因此对我感激涕零,觉得一定要让我知道。我只是觉得这挺有趣的,但从来都没有很在意。他们终于长大了,我当然很高兴,但不是很惊讶。孩子们在身心方面一定会经历这种成年礼,感觉自己脱离了某个想象出来的人生阶段(这种感觉当然是虚构的),要迈向下一个阶段了。他们以为自己与母国的文化完全脱节,但事实上并非如此:乌伊伏人以饮宴和仪式来庆祝成年,所以我想他们的告白与精心准备的一番话,从某种程度上讲也是一种仪式。

所以,维克多那样小小一番的胡闹,并不是我未曾见识过的场面,毕竟年轻人血气方刚,在我的孩子里头,他不是第一个对我大吼大叫的。但事实证明,维克多比大多数小孩更有决心,也更固执。我不是太意外,因为这向来是他的特色,就因为这样,他小时候才没饿死,完全靠一股令人费解的韧性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