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第3/4页)

我没说什么,只是握着她的手用力一捏。父亲走进来,我们俩都跟母亲说话,相互之间却没有交流。半小时后,母亲陷入昏迷,再也没有醒过来。

其实,我已经准备原谅他。他看起来苍老——这一点,孩子往往最后才注意到——身上还有种迫使我感到自我怀疑的脆弱。我们一起在沉默中走出医院,他问我在城里有没有地方落脚,我说没有。他打开副驾驶的车门,犹豫了一秒之后,我上了他的汽车。

我们回到家,虽然我已经多年没有回来,可路途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我坐在餐桌旁,等他准备速食晚餐。我们小心地交谈,一如我在高中时的样子。

我问他要了一份母亲的幻象。虽然作为一条个人准则,我不拍摄和保存幻象,也不像大众一样对幻象抱有美好的看法,可彼时彼刻,我觉得可以理解幻象的吸引力。我想永久保留关于母亲的一份记忆,她曾经存在的一个片段。

父亲递给我一个光碟,我向他表示感谢。他提出把自己的投影机给我用,不过我拒绝了。让计算机的演算混淆真实和伪造的记忆之前,我想把自己对母亲的回忆多保留一会儿。(结果我后来一直也没有使用那份幻象。给,如果你们想知道她的样子,随后可以看一下。不管我记忆中的母亲是什么样,她都是真实的。)

吃完饭已经很晚,于是我从餐厅离开。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

映入眼帘的是,7岁时的我正坐在床上。她头发挽着髻,身穿粉色的花裙子,难看到我都不记得有这么件衣裳。

——你好,我是安娜,很高兴见到你。

这种对于我的拙劣模仿幼稚且无助,可他却保留了好多年。在我不理他的那段时间,他是否转投我这个呆板的副本,沉思我失去的信念和感情投下的影子?他是否用我童年时代的模型来幻想无法与我进行的对话?他是不是还进行过编辑,去掉我的坏脾气,再加入些甜美的个性?

我感到被冒犯。那个小女孩无疑就是我,她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都跟我无比相似。可她又不是我。

我长大成人,发生了变化。我以成年人的身份来面对父亲。可现在我发现自己的一小部分被夺走并困在这个东西里,它帮父亲维持着一种没有跟我断了联系的感觉,而这恰恰与我的想法相悖,是不真实的。

多年以前,他床上裸体女人的形象又涌现出来,我终于明白,长久以来,她们为什么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幻象让人不可抗拒的,正是它复制拍摄对象本质的方法。父亲把他那些女人的幻象留在身边,就是为了维持与她们的联系,也是维持与风流成性的自己的联系。所以他仍然在背叛情感,这比一时的肉体出轨更令人讨厌。色情影像是纯粹的视觉幻想,可幻象捕捉到一种精神状态,一个幻梦。谁的幻梦呢?那天我在他眼中看到的,不是淫秽,而是显而易见的亲密。

通过保留并不断播放我的童年幻象,他不去面对自己真正犯下的过错和真实的我,而是梦想已经挽回了我的敬爱与尊重。

在孩子从被迫依赖向人格独立转变的短暂时期,或许每位父母都梦想留住孩子,那时候孩子眼中的父母仍然完美无缺。那种梦想是伪装成爱的控制与操纵,是李尔王对女儿科迪莉亚的追求。

我走下楼梯,离开房子。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跟他说过话。

保罗·拉里莫尔:

幻象永远活在当下。因为捕梦器的分辨率不足以识别并捕获每一种特定的记忆,所以幻象只有模糊的记忆。它以一种方式学习,当你谈论的内容越是偏离拍摄对象被捕获时的心理内容,计算机的推演就越不准确。就算是我们能提供的最好的幻象摄影机,也无法让投影维持超过几个小时。

不过捕梦器精于捕捉安娜的情绪、思维的情感特征、笑容古怪的起因、讲话的语调和措辞中准确又难以表达的特质。

所以每隔两个小时,安娜的幻象就会被重置。她还是刚刚从日间夏令营回到家,又一次为我准备好问题和故事。我们聊天,我们欢笑,随心所欲地交谈,没有一次对话是重复的。可安娜的幻象永远是好奇的7岁少女,崇拜父亲,认为他不可能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