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庄园百年史(第5/6页)

阿美嘉踱步回去,她淋了雨却浑然不知,回到世纪庄园,身上的雨水擦拭不掉,永远保留,她病了。四个月后,晚秋,阿美嘉躺在床上,皮肤的潮湿渗透床铺,床铺的潮湿渗透木板,阿美嘉的床上结出一朵朵蘑菇,彩色,无毒。深夜一点,她产下一个五个月大的女婴,阿美嘉死去,身体像水一样透明,皱巴巴的胎儿在体外继续发育,成形,啼哭。依照家谱,她叫阿希洁,世纪庄园的新主人。十六年后,1981年同日的深夜一点,阿希洁的外祖母,阿美嘉的母亲,阿托纳的妻子在睡梦中死去,从床面上一米的空气中飘落、安寂。

世纪末,阿希洁的怀表

1999年年底,阿托纳的后裔,阿莫多的子孙,阿托纳将军的外孙女,阿美嘉的女儿,世纪庄园的女主人阿希洁三十四岁,又有一堆废墟等着她去重建。

阿希洁是个早产儿,生命既是偶得,就大可挥霍。第二共和国迅速改变,从1980年开始,逐条修正过往的律法,共和国颁布过的律法多得让她自己惊讶,如此修正,还需一个世纪。第二共和国在一次次扭曲和恢复中,逐渐显露出第一共和国的模样,只有阿莫多能够辨认,因为见过第一共和国的人,除了他,其他人都已死去和失忆。阿希洁和时代产生共振,共和国每修改一条律法,她便改变一次言行举止。现代化君临共和国,人们走在巨石铺就的街道上,被电视机、汽车、名牌服装、速食快餐,这些新事物接连轰炸,感情危机渐缓撤离,往日的社交习惯却未曾重现,阿希洁只能探索出一套仅属自己的伦理价值,一边遵循,一边打破,阿希洁时刻不忘自己是个早产儿,挥霍生命。

阿希洁提前发育成熟,她涂脂抹粉,衣着性感,共和国修改了法定成人年龄,从二十岁降到十七岁。1982年深秋,阿希洁来到一个陌生英俊的男人家里,欢度十七岁生日,零点的钟声响起,她和他做爱,房间里的桌椅板凳随之叩响地板。社会风气逐渐逆转,一夜情不再新奇,第二共和国的人口悄然增长,不到二十年,便引起一次人口爆炸。

世纪庄园的仓库里住着老态龙钟的阿莫多,他已经看淡生命,可以一连几天不吃不喝,待在黑暗里,就像轮椅上的一个零件。阿希洁来到仓库,洗净手绢,擦掉阿莫多身上的尘土,捧出阿美嘉留下的巨蛋,在上面彩绘,画出对比强烈的彩色线条。阿希洁打开一个陈旧的抽屉,看到阿托纳将军留给阿美嘉的怀表,她拿出来,推上抽屉。抽屉缝隙溢出1965年的空气,她听到母亲阿美嘉的声音,那声音说:“这是坏掉的,音乐会胡乱响起。”阿希洁转动发条,怀表正常行走,她把它擦净,放进口袋。

阿希洁出门的时候,怀表响了一次。她坐进咖啡店,怀表响了一次。她吃三餐时,怀表皆准时响起。阿希洁上班的时候,怀表响了五次。她和新交的男朋友做爱,衣服丢在床下,口袋里的怀表小心伴奏,和她的心脏一起欢跳。阿希洁再难放下这块怀表,她不知道,是怀表有灵,还是自己的生活已经如同这块机械。

1990年,阿希洁结识一个蓝眼睛的西方人,她叫他蓝眼睛,和他做爱。蓝眼睛说:“这个城市缺少一个酒店,缺少一男一女,两个酒店老板。”于是世纪庄园被唤醒,重修、栽种树木;请来建筑师,在原有拆不掉的废墟上逐一创作,填补;请来画师,在天花板上即兴描绘。世纪庄园变成一座酒店,雇来往日仆人的后代,虔诚接待每个顾客。看到他们的成就,阿希洁端起酒杯,碰了一下蓝眼睛的额头,蓝眼睛说:“你为什么不想结婚,拥有自己的家庭。”阿希洁说:“第二共和国出生的孩子,不相信爱情,不承认婚姻。”

世纪酒店的大门上缠绕的不是南瓜藤蔓,是一串彩灯,跳动闪耀,不分昼夜。一个老人走到柜台,拍响手铃。服务员说,请您先登记。老人说,我要见你的女老板,这座庄园的主人。老人是阿希洁母亲阿美嘉的丈夫,战争永远在打,因为年迈,他从境外战场退役归来。他看到阿希洁,说:“你的脸,和你的母亲一模一样。”因为在他的记忆里,阿美嘉从未发育,从而陌生了这个身体。阿希洁带他来到仓库,阿莫多瘫在轮椅上,他给阿莫多鞠躬。阿希洁指着桌子上的彩蛋,说:“这才是你的孩子,我没有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