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7页)

伯纳德觉得很不自在。像主任这样一个如此循规蹈矩、如此谨言慎行的人——竟然也会如此语无伦次!他真想捂着脸冲出房间。这并不是因为他亲眼目睹了别人谈起遥远的过去有什么本质上令人反感的东西,而是因为睡眠教育中被植入的某种偏见,这种偏见他(原以为)已经完全摒弃了。让他感到难为情的是主任的表里不一——既然不吃这一套,却又违心地去做内心不想做的事情。这是内心什么样的力量在驱使呢?伯纳德虽然很不自在,但只好眼巴巴地听着。

“当时我的想法跟你一样,”主任说,“想去看看野人什么样子。于是,搞了一张去新墨西哥的通行证,到那里去过暑假。和我当时的女朋友一起去的。她是个贝塔减。现在想起来,”(他闭上了眼睛。)“现在想起来,她当时的头发是黄色的。总之,她很气感,特别气感,这一点我记得。我们到了那里,看到了野人,骑着马到处跑等等。后来——大概是度假的最后一天——后来……她不见了。那天,天气又闷又热,我们骑着马爬上一座险山。吃完午饭后,我们睡了一觉,或者说至少我睡了一觉。她八成是独自一个人散步去了。反正,我醒来后,她就不见了。这时,眼看暴风雨就要来了,那种最恐怖场面,我从来没有见识过,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我们的马也挣脱缰绳跑了。我本想抓住马,却摔倒了,摔伤了膝盖,几乎走不成路。我仍然边找边喊,边喊边找,但她却踪影全无。我当时想,她肯定是一个人回宾馆了,于是我顺着来的路爬下山谷。我的膝盖痛得要命,舒麻也给弄丢了。我费了好几小时的工夫,半夜才回到宾馆。可是,她不在那里。她不在那里。”主任又重复了一遍,然后便沉默下来。“接下来,”他终于重拾话题,“第二天再去找,可是找不到她。她八成是掉进什么沟里了,或者让山上的狮子吃了。福特才知道。反正,太可怕了。当时,我心里很难过,难过的不得了。因为,毕竟,这种意外,任何人都有可能碰上。当然,纵然构成社会的细胞有什么变化,社会仍然会延续下去。”但,从睡眠教育中学到的这种安慰话似乎并没有起太大的作用。他摇了摇头,垂头丧气地说道:“有时候,我还会做梦,梦见自己被隆隆的雷声惊醒,发现她不见了,梦见自己在树林里不停地找她。”他默默地陷入对往事的追忆中。

“您当时肯定是吓坏了。”伯纳德说,那语气简直有点羡慕嫉妒恨了。

听到伯纳德的话,主任猛然醒悟,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一下子内疚自责起来。他看了伯纳德一眼,羞得满脸通红,于是赶紧将目光移开。可是,他又突然起了疑心,摆出一副很有尊严的派头,气冲冲地又看了他一眼。“别胡乱猜测我和那女孩成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他说,“谈不上什么感情,也没有持续多久,完全是健康、正常的关系。”他把通行证递给伯纳德。“我真不知道干吗拿这种陈年旧事招你烦。”他因为泄露了有损自己声誉的秘密,在生自己的气,结果却迁怒于伯纳德。此时此刻,他的眼神已经充斥着不折不扣的恶意。“马克斯先生,我想趁此机会告诉你,”他说,“有人向我汇报了你业余时间的所作所为,我听了很不满意。你可能会说,这不关我的事。不过,这关我的事。我必须考虑本中心的声誉。我的员工,尤其是那些最高种姓的员工,必须无可挑剔。阿尔法所接受的制约,并没有要求他们的感情生活一定要像个婴儿,但正因为如此,他们就需要特别努力去恪守所接受的制约。即使违背自己的意愿,也要表现得像婴儿一样,这是阿尔法的职责所在。所以,马克斯先生,我郑重警告你。”主任的声音中充斥着愤慨,但此时,这种愤慨业已完全转变为公正、无私了——这种愤慨也是社会本身对其成员不以为然的表示,“如果再让我听到你有任何背离有关婴儿式礼仪规范的行为,我就要求把你调到中心分部去——最好是冰岛。再会。”说完,他在转椅上一转,拿起笔,写了起来。

“这会给他一个教训。”主任心想。可是他错了。伯纳德大摇大摆、兴高采烈地离开主任室,砰的一声关上门,心想,面对壁垒重重的社会秩序,他在孤军奋战。他意识到自己的作用已经非同小可,举足轻重,这种感觉让他兴奋,让他陶醉。即使想到自己会因此而遭受迫害,也没有让他泄气,非但没有沮丧,反而精神倍增。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磨难,战胜磨难,甚至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冰岛。因为他压根儿就不相信上司会让他去面对什么事,所以这种自信心更强了。仅仅因为这种破事儿,人是不会被调离岗位的。调到冰岛只不过是一种威逼恐吓,一种既提神又给力的威逼恐吓。想到这儿,他走在走廊上,居然吹起了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