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问题(第16/20页)

青城在一次开庭前的例行沟通会上对陪审团说:“你们需要做出的,可能是划时代的判决,因为你们需要跳出自己的物种身份做判断。”

他觉得陪审团不太可能理解他。他们都依然觉得,这是一宗纯粹基于事实证据的案子,都坚信自己的公平。

陪审团坐在一起的时候,就自觉分了组:六个人类坐在一侧,六个人工智能坐在另一侧。这个现象就如此不同寻常,意味深长。青城站在十二个人面前开会的时候,几乎难以发言,他被面前截然分开的两组人震惊到了,站在他们面前,看见他们彼此都还没意识到的鸿沟。这个过程并不容易。事实上,人工智能参与人类陪审团、取代人类陪审员的过程一直在进行,在这次事件之前,整个陪审团几乎都已经完全被人工智能所占据——人工智能判断更迅速、思维更敏锐、观察更细致,还没有那些左右判断的非理性的情感因素。这个趋势是如此自然,以至在这次事件之前都没有人质疑其合理性,而其替代过程也是缓慢的,不引人注意的。这次事件开庭之前,青城惊异地发现,他的陪审员数据库里人工智能和人类的比例已经达到10∶1。他非常困难地要求最终的陪审员比例达到1∶1。

这六个人对六个人的组合,坐在长桌的两侧像谈判的双方,最后会给出什么样的判决,青城心里毫无线索。

最终开庭的那一天早上,青城又找德尔斐公司目前的总负责人商量了一次。“你们真的要对林山水提起诉讼吗?你们的最终诉求是庭外和解还是送他入狱?”

青城觉得自己问得已经很明白了,但是德尔斐公司的负责人——青城也搞不清楚他到底是人还是人工智能——坚持认为,自己寻求的是真相,不考虑判决结果。

“这件事没有直接的案发视频,只有间接证据,很可能得不到最后的真相。”青城问,“林安也是你们公司的科学家,对他的家人,你们不想有所保护吗?为何一定要公开审理,而不是庭外和解?”

“不行,必须公开审理。澄清陈达无辜。”负责人说。

青城于是明白,对公司而言,公开审判这件事,宣传的意义大于审判结果。他们想要的,只是证明自己的产品没有安全隐患。有关人的问题,不是他们关心的事。

德尔斐公司没有告诉公众,他们甚至已经秘密安排了一场盛大的产品发布会。

“你说你用磁场对衣物当中电子线路的作用,阻止了林山水的前行,为什么这么做?”控方律师问陈达。

“因为我判断林山水对林安有人身威胁。”陈达说。

青城听着,观察着陈达。他是控方提审的第一个证人,从清早到现在,回答了控方律师最多的问题,可是没有一丝神情上的变化。不仅没有疲态和倦意,也没有丝毫烦躁。这也许是他作为证人得天独厚的优势,永远不会被律师的逼问弄得失态和失言。

“你如何判断他有威胁?”

“他的肾上腺素已经超出正常值3sigma,皮质醇和多巴胺也超出正常值2sigma,说明他当时处于特别亢奋的状态。而皮层的基础性扫描发现第二、四、七脑区都有异常亮度,其中在第四脑区、第七脑区的fMRI(功能性磁共振成像)观察能看到纠结和自激发的神经回路,这是很危险的征兆。对其海马体的基础扫描也发现不稳定的超常规亮度,说明正在被不稳定记忆所刺激。据日常观察,林山水和父亲近8年的全部相处时间中,有超过80%时间属于冷淡或负面相处经历,其中冲突次数超过百次。超常规的不稳定记忆刺激,大概率引起林山水对父亲的敌意刺激,从而加剧神经和激素的异常亢奋,达到产生危险行为的程度。他脸部肌肉的微表情扫描能印证这一点,他当时降眉间肌紧张,右侧苹果肌有不自觉地轻微抽搐。”

青城听进去陈达的一大段描述,但又没听进去。他猜想现场的很多人跟他一样。可是,他也知道,现场的大多数人都会把自己听不懂的这些话作为权威的保证。他们就是这样的。他不是质疑陈达的准确性,但陈达的问题在于,他太准确了。青城心里有种感觉,很想说,可是他什么话都不能说,他是法官。

“那么,”控方律师问,“以犯罪统计学的角度看,在这种激烈的情绪和负面记忆控制下,有多大概率实际发生伤害,乃至凶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