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阿纳瑞斯(第4/14页)
这本书因此得以出版,一共印刷了三百本,其中十五本通过伊奥飞船“警惕号”运到乌拉斯。谢维克从来没有翻开过这本书。不过,他在那包出口到乌拉斯的书当中放了一份完整的手写原稿,还在封皮上附了一张便条:请将其交予伊尤尤恩大学贵族科学院的阿特罗博士,顺致作者对博士的问候。萨布尔在对包裹进行最后审核时,肯定注意到了多出来的这样东西。他是把手稿取出来还是留下了,谢维克无从知晓。也许他怀恨在心,把它给没收了;也许他知道被他肆意篡改之后的删节本无法对乌拉斯的物理学家们产生预期的效果,于是放行了。事后他没有跟谢维克提起这份手稿,谢维克也没有问过。
那年春天,谢维克变得沉默寡言。他申请了一个志愿者岗位,去南阿比内参与修建一座新的水循环工厂。大部分时间里,他要么去工厂干活,要么去上课。他又重新开始了亚原子的研究,晚上经常在学院的加速器旁边或者实验室里,跟那些粒子学专家一起度过。跟塔科维亚以及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变得沉静温和,显得很冷淡。
塔科维亚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走路时像端了一大篮沉重的脏衣服。她坚持去鱼类实验室工作,一直到物色并培训好一位合适的接班人之后,她才回家准备生产,这时已经超出预产期一旬的时间了。这天下午,谢维克回到家。“你可以去叫接生员了,”塔科维亚跟他说道,“告诉她宫缩是四到五分钟一次,不过没怎么加快,所以也不用太着急。”
他急急忙忙去了,却发现接生员没在,一下子慌得手足无措。接生员和街区医师都出去了,而且都没有像平常那样在门上留张字条告诉别人自己的行踪。谢维克的心脏重重地撞击着胸腔,一切忽然变得清清楚楚、令人恐惧。他把这种无助的状态看成了一个不祥的征兆。这个冬天以来,自从那本书的命运确定之后,他就在塔科维亚面前把自己封闭起来。她则变得越来越安静、被动和忍耐。现在他明白这种被动是什么了:是死亡的预备状态。其实真正自闭的人是她,而他却没有努力跟上她。他只看到了自己内心的痛楚,却从未留意过她的恐惧,也看不到她的勇气。他将她放逐,因为他想要自我放逐,于是她只好一路前行,远去,远去,一个人独行到永远。
他往街区诊所跑去,跑到的时候已是上气不接下气、站立不稳,诊所的人还以为他心脏病犯了。谢维克向他们说明了情况。他们派出一个人去找一个接生员,让他赶紧回家,因为他的伴侣现在应该很想有人陪在身边。他急忙往家赶,每迈出一大步,就越发地确定自己将要失去塔科维亚,内心的惊慌、恐惧也就强烈了一分。
可回到家里之后,他却不能跪在塔科维亚面前请求她的宽恕,虽然他非常渴望这样做。塔科维亚已经没时间听他真情表白了;她非常忙碌,已经把台床上的东西清扫一空,只留下一条干净床单,现在正在床上准备分娩。她没有哭号也没有尖叫,似乎她并没有痛苦。但是每次宫缩时,她都得费劲地控制自己的肌肉和呼吸,结束之后她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就像一个人用尽全力举起了一样重物后又放下。谢维克此前还从未见过有什么劳作需要一个人这样使出全身的力量。
她如此辛苦,令他无法袖手旁观。当她需要借助外力的时候他可以充当把手和杠杆的支点。几次调校之后,他们很快找到了最佳的位置,接生员来了之后他们也一直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分娩时,塔科维亚蹲着身子,脸对着谢维克的大腿,双手攥着他紧绷的双臂。“好了。”伴着塔科维亚机器轰鸣般的粗重呼吸,接生员平静地说道,把一个身上沾满黏液但明显具有人形的小生命拽了出来。一股血流随之奔涌而出,还有一团乱糟糟的东西,不是人,也不是活的生命。被谢维克暂时遗忘的那种恐怖感觉又回来了,而且比先前更为强烈。在他看来,这东西就代表着死亡。塔科维亚松开他的手,身子软软地蜷在他脚边。他呆滞地弯下身子抱住她,心里又是恐惧又是忧伤。
“好了。”接生员说道,“帮她往边上挪一挪,我好把这些东西清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