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阿纳瑞斯(第13/15页)

她现在二十三岁,比谢维克小半岁。她出生在东北区的环谷,那是个农业公社,地处偏远。来到北景学院之前,塔科维亚干活干得比绝大多数阿纳瑞斯青年人都要辛苦。因为环谷几乎从来没有劳力充足的时候,而他们那个公社不大,生产率也不高,不足以让分配处的电脑为他们优先安排劳力,因此他们必须自力更生。塔科维亚八岁的时候,每天在学校里待了三个小时之后,还要去磨坊干三小时的活,将霍勒姆谷粒中的禾秆和石子挑拣出来。她小时候接受的实践训练跟个人成长几乎没什么关系:这些训练只是为了帮助整个公社存活下去。在收获和播种季节,所有十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人都得整天在地里干活。十五岁的时候,她就负责协调安排环谷公社耕种的四百处农田的生产进度,并协助规划公社食堂的饮食安排。所有这些并没有特别的出众之处,塔科维亚也很少会想起,不过这样的经历还是对她的性格以及世界观产生了一定影响。谢维克很庆幸自己完成了分内的“克莱吉克”,因为塔科维亚非常鄙视那些逃避体力劳动的人。“你瞧狄南,”她说,“被派去收割霍勒姆根才四旬时间,就这么哀号不已。他可真是娇弱啊,你会以为他是一粒鱼子呢!他有没有摸过泥土啊?”塔科维亚对人并不宽容,而且还是个烈性子。

她在北景地区学院学习生物学,成绩优异,于是决定到中央学院来进修。一年后她受邀加入了一个新创立的协会,这个协会组建了一个实验室,研究如何增进阿纳瑞斯三个大洋中可食用鱼的产量及质量。人们问她从事什么工作时,她就会说:“我是鱼类遗传学家。”她喜欢这个工作。这个工作结合了她看重的两种东西:讲求实效的严密研究以及增产增效的明确目标。若非如此,这个工作是不能令她满意的。不过这个工作也不能完全令她满足,塔科维亚内心深处的绝大部分东西其实跟鱼类遗传学并无多大关联。

她对户外风景以及各种生灵有着近乎狂热的关注。这种关注勉强可以称之为“对自然的热爱”。但在谢维克看来,这是比爱更为宽广的一种情感。有那么一些人,他想,他们的脐带并未被割去,他们跟宇宙的关联从未中断。他们不会畏惧死亡,相反却盼望着自身腐烂掉、转化为腐殖质。看到塔科维亚手中拿着一片叶子,甚至是一块石头的时候,他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她跟它们已经互为延伸,融为一体。

她带谢维克去实验室看海水鱼缸,鱼缸里有五十多种鱼,个头有大有小,色彩或单调或艳丽,游动起来或端庄或怪异。他看得心醉神迷,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敬畏之情。

阿纳瑞斯星球的陆地上几乎没有动物,与之相反,三大洋中却生机盎然。这三个大洋彼此分开已经好几百万年了,因此其中的生物体都有着各自的进化历程,产生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物种。此前谢维克从未想过,生命可以如此恣意生长、蓬勃发展——也许蓬勃才是生命的本质。

在陆地上,植物的情况还算不错,多刺的植物稀稀落落地生长着,而在气候进入尘土飞扬、异常干燥的千年期时,那些尝试到地面上呼吸空气的动物大都灭绝了。但细菌存活了下来,多数是食石菌,此外还有几百种蠕虫及甲壳类动物。

人类冒着风险、小心翼翼地适应了这个极度贫乏的生态圈。只要人类能够捕鱼又不致贪得无厌,只要他们耕种土地主要用有机肥,他们就能够适应这里。可是人类没法让其他的物种也适应这里。这个星球上没有草供食草动物食用,没有食草动物供食肉动物食用,也没有昆虫帮开花植物授粉;进口的水果树全部都得靠人工授精。他们没有从乌拉斯引入任何动物,否则就可能危害这里极其脆弱的生态平衡。来的只有迁居的人们,每个人从里到外都仔细地擦洗过,没有人能带上自己的一只动物或是一朵花,连跳蚤都被阻挡在了阿纳瑞斯的大门之外。

“我喜欢海洋生物学。”塔科维亚对谢维克说道,这时他俩都在鱼缸前站着。“因为海洋中的生物很复杂,是一个真正的网络。这条鱼吃那条鱼,那条鱼吃小鱼苗,鱼苗吃纤毛虫,纤毛虫吃细菌,细菌又吃这条鱼,周而往复地循环。而在陆地上,只有三个门的动物,而且全是无脊椎的——当然没算上人。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这很不合理。我们阿纳瑞斯人的孤单是不符合自然规律的。在旧世界,有十八门的陆地动物;这些门又分为不同的纲,比如昆虫纲,昆虫纲底下又分为许多种,种数如此繁多,根本就无法统计,其中有些种拥有数以十亿计的个体。想想看吧:到处都能看到动物,其他的生物,跟你分享这片土地和空气。你会更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是这个星球的一分子。”光线幽暗的鱼缸中,有一条蓝色的小鱼飞跃而过,划出了一道弧线,她的视线追随着小鱼。谢维克也全神贯注地追随着小鱼的踪迹以及她思想的踪迹。他在鱼缸之间盘桓良久。此后他便经常跟着她来实验室,在鱼缸面前,收起物理学家的傲慢自大,屈从于那些奇妙的小小生灵。对于这些生灵来说,当下就是永恒,它们不会为自己的行为做解释,也不需要向人类做辩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