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奥德赛(第5/7页)

一直喜欢踢球,还没上小学,

就在门口土场上没日没夜奔跑,

这次被体校教练一眼看上,

不想放弃机会,想改练体育。

林姨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

而幼小的阿铮已有争取的意识,

他赌气很久,甚至放学不归,

林姨却坚持到最后没有松口。

这是许多年中第一次结怨,

比一九九八年摔琴更早更深,

阿铮到现在都不明白理由,

后来的阿铮拼命要自由,

皈依到一切体育,

篮球、足球、器械、短跑。

他疯狂爱上尘土的操场,

直到学会拨六根琴弦。

女孩都喜欢看他踢球,

让我也有种跟随的骄傲。

这是我在校园里知道的一切,

而我不知道,一九九二年,

陈叔从乡镇企业回来,心灰意冷。

在八十年代末的某一年,

具体是哪一年,我说不清楚,

陈叔去了一个并不出名的小小乡镇,

叫金山银山或者铜山铁山,

踩上乡镇企业神话消逝的末尾,

生产小食品,销往全国。

他穿上了新毛衣,生意红火,

像年轻时的梦想一般顺畅,一般短暂。

好景不长,神话很快消逝,

小企业倒闭,城市开始骄傲,

陈叔的厂子支撑了一年,

一无所获,回到城里,

正如他当初空手上路,

就像他六年后从温州回来。

他上路时只有独自一人,

带着地图、大饼和两瓶清水,

在扬着灰尘的路上坐破旧中巴,

从透风的窗户看遥远的未来。

他回家时成了被潮水带走的鱼,

潮水褪去,被甩上沙滩。

鱼在沙滩大口喘气,

失去人脉再难自由呼吸。

林姨从那天就已知道,

什么样的潮水都只是诱惑。

十年之间,在被遗忘的土地上,

岁月,和舞台上的铃铛纠缠。

诗人的诗。灰色的天空,

我们最后的青春幻想。

诗人在远方开始写思乡的句子,

我们不懂他的痛苦,他的无言。

当舞台的大幕缓缓拉开,

这是我们最后的告别,

告别一种生活,疯狂的梦想,

告别一个我们爱的词语的天堂。

台下响起高声呼号。

诗句如水滑出琴弦,

灯光黑了一瞬,

又在鼓点的敲击中轰然炸亮,

彩灯像晚霞绚烂进黑暗,

带着转瞬即逝暧昧的孤独。

演出像风帆进行得顺利,

每一支乐队都投入地告别。

阿铮的乐队是最后一支,

像一口气的冲刺,飞快而拼命,

他斜挎着白色简洁的吉他,

弯下腰右手与琴弦跳舞,

当闪电冲破阴云会一瞬间空白,

阿铮就这样弹得忘记一切。

其他人都调整自己看他一人。

他收手的时候已是汗流浃背。

舞台上开始呐喊,

舞台下开始呼号。

呼号连成一片大水,

人挥舞着手臂,都怕自己沉沦。

我忽然觉得世界离我远去,

在震耳欲聋的演出声中安静下来,

像华丽的礼服上掉下孤零零的扣子。

我转身离开礼堂,穿过人群出去。

夜风将我包围,清冷安宁,

我靠着门框喘息,慢慢平静。

忽然我看到陈叔,吃了一惊,

他弯着腰从门缝向里面观察,

见到我,他也微微感到惊讶,

但随即平和下来,与我招呼,

他的声音沙哑温和,

像墙上挂着的旧日毛毯。

“阿铮他演完了吗?”

我摇摇头:“还,还没。”

他犹豫了一下,手伸进衣袋,

拿出两本小册子,封面很旧。

“这个你给阿铮吧。他难得演出,

我想给他点什么,当做礼物。”

我低头看下去,感到惊喜,

是两本我们很喜欢的当年的诗集,

很老的版本,很难找到。

“真好!您在哪里得到的?”

“南市那边,有个古籍市场。”

“您不亲自给他吗?那样更好。”

“还是你给吧。我这就回去了。”

我还想说什么,可他已走,

他和缓地笑着,一步步下台阶。

夜风有点凉,他在风中缩着手。

脸上的笑容,没有脾气,

却有种悲伤的慈爱,越来越远,

像墙上的挂毯,让人心里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