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算法(第4/7页)

所谓“东方奇珍”,不过是某座古代血汗工厂和流水线上批量生产出的廉价商品。我脑海中浮现出那些场景:一天又一天,在成千上万只茶杯上描绘同一片草叶,周而复始,别无二致,唯有中午吃饭时才能小憩片刻。伸出手,左手拿过前方的杯子,右手持笔蘸色,一笔、两笔、三笔,放到身后,涮笔,再来一遍。多么简单的算法。多么人性。

***

我与布拉德斗争了足足三个月,才终于说服他生产艾米。简简单单的“艾米”。

我们在家里斗。夜复一夜,我抛出老生常谈的四十一条正方意见,他回以毫无新意的三十九条反方观点。我们在公司斗,同事们隔着玻璃门围观我们两人激烈而无声地争吵,像看一场默剧表演。

那一夜我筋疲力尽。我把自己锁在工作室里一整晚,反复调试艾米的非自主肌肉收缩过程。搞不好这一点,她就不像个真人,无论她的学习程序有多么优秀。

摸回楼上卧室时,屋里黑着灯。布拉德早已上床去睡了,他与我一样心力交瘁。晚餐桌上,我们刚经历了一轮同样的唇枪舌剑。

他没有睡。“你打算一直这样子下去吗?”黑暗中传来他的声音。

我坐在床的另一侧脱衣服。“我停不下来。”我说,“我太想她了,对不起。”

他默不作声。我解开长衬衣上最后一颗扣子,转身回望。冷寂的月光从窗外淌入,我看见他满脸是泪,禁不住也哭起来。

终于我们都不哭了。布拉德说:“我也想她。”

“我知道。”我回答。但无法与我相比。

“没有什么能替代她,你懂吗?”他说。

“我懂。”我回答。

真正的艾米总共在这世上活了九十一天,其中四十五天她都蜷缩在重症监护的玻璃保温箱中。除非医生在场,否则我无法碰触到她一分一毫。但我却听到她在哭,我总听见她在哭。最终我试图赤手空拳砸开玻璃箱。我用尽全力拍打坚韧的玻璃,直到手掌骨折,直到医护人员冲上来给了我一针镇静剂。

我再也不能生孩子了。我的子宫壁受损严重,终生无法痊愈。听到这一噩耗时,艾米已变成壁橱里小小的一罐骨灰了。

但我还是听到她在哭。

像我这样的女人有多少呢?我渴望有什么东西可以抱在怀里,可以牙牙学语,可以蹒跚学步,可以一天一天长大,直到我可以平静道别,不再听到那哭声。但我不要真正的孩子。一个有血有肉的孩子在身边,会让我觉得自己是在背叛艾米。

一点人造皮肤、一点硅胶、一套电机、成千上万行精妙的程序,我能做到。就让科技来抚平所有伤痛吧。

布拉德无法接受这想法。他憎恶。他不懂。

我在黑暗中摸索纸巾,递给布拉德和我自己。

“这会毁了我们两个,毁了公司。”他说。

“我知道。”我一边回答,一边躺倒。我只想睡觉。

“那就一起做吧。”他说。

我睡意全无。

“我受不了。”他说,“看着你这样子下去。你的痛苦简直要把我撕碎了。这实在太难熬。”

我又哭起来。他懂,懂我的痛。或许爱不仅仅是分享甜蜜,也包括这样感同身受的痛。

入睡之前,布拉德对我说:“也许我们该考虑为公司改个名字。”

“为什么?”

“我刚刚想到,‘非常玩具’这名字,在有些坏家伙听来也有那么点色色的。”

我不禁笑了。有时候黄笑话反而是最好的治愈良药。

“我爱你。”

“我也爱你。”

***

布拉德把药片递给我。我乖乖接过来塞进嘴里。他又递过一杯水,看着我喝下去。

“我要打几个电话。”他说,“你小睡一觉好不好?”我点点头。

他一出门,我立即把药片吐到手心里,冲进浴室漱口。我将门反锁,坐在马桶上,试着背诵圆周率,一直背到小数点后五十四位。这是个好兆头,西汀的药效过去了。

我向镜子里望去,盯住我自己的眼睛,仿佛一直看到视网膜后面的感光器,严丝合缝,构成密密匝匝的网格。我将头转向两侧,观察肌肉收缩又放松。这效果可不容易模仿。

但我脸上却空空荡荡,表面之下没有一点真实。那痛苦去了哪里,那证明爱真实存在的痛,那因理解而感同身受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