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第6/14页)

阿卜杜勒·卡里姆受过现代思想的影响——在他看来,两个孩子,尤其是两个男孩,对一个家庭来说已经足够了。身为五个孩子之一,他尝过贫穷的滋味,体验过放弃学术生涯、挣钱持家的痛苦,他不愿意他的孩子再经历同样的辛酸。但当他的妻子轻声对他说,她想再要一个的时候,他妥协了。

现在,当他回想过去,他真希望自己能理解她压抑伤感的真正原因。怀孕的过程很艰难。他的母亲照顾着两个男孩,忙得团团转。扎伊娜比则躺在女人们的睡觉处,虚弱得什么都干不了,只能悄悄流泪,呼唤安拉来救自己。“是个女孩。”阿卜杜勒·卡里姆的母亲愁眉苦脸地说,“只有女孩,才会造成那么多麻烦。”她别过头,望向窗外的庭院,在这个庭院里,她自己的女儿阿耶莎——阿卜杜勒·卡里姆死去的姐姐——曾经在那里玩耍,帮忙晾晒衣物。

最终,的确是一个女孩,流产了,把她母亲也带走了。她俩一起埋在了那座杂草丛生的小小坟墓里。每当心情压抑,阿卜杜勒·卡里姆就会走去墓旁。现在,墓碑已经歪斜,野草长满了整个坟包。他的父亲也埋在这里;他的三个同胞骨肉,在他六岁之前就夭折了,也埋在这里。只有阿耶莎,失踪的阿耶莎,不在这里。在他小男孩的记忆中,姐姐永远是他温暖的慰藉——脸颊柔和光滑,胳膊有力而轻柔,手掌灵巧,散发着指甲花的香气。

在墓园里,阿卜杜勒·卡里姆向他的妻子献上哀思。坟墓在颓塌,令他的心惊惧不已,他担心要是坟墓彻底垮塌成废墟,被时间和蔓草淹没,自己会遗忘扎伊娜比和那个女孩,遗忘自己的罪责。有时,他想要拔去那些蔓草和高高的野草,但他那柔弱的学者手掌,很快就被硌伤起泡,他叹了口气,想起苏菲派诗人贾哈那拉,数百年前,他曾经写道:让青草长在我的坟墓之上!

我经常思考,在发现的过程中,知识与经验,想象与直觉,它们各自的角色。我相信,在两者之间有一种根本的冲突,既存的知识体系倾向于抑制奔放的想象。所以,朴素天真的天分,没有传统学识的负担,是一份难得的财富。

——哈里希·钱德勒,印度数学家(1923-1983)

他学生时代的朋友甘加达尔,在市立学校教授了一阵印地语文学,现在是阿姆拉瓦提文物图书馆的一个研究学者,闲暇时也写诗。唯有对着他,阿卜杜勒·卡里姆才能倾吐自己秘密的热情。

不久之后,甘加达尔也燃起了对无限这个概念的热情。当阿卜杜勒·卡里姆钻研着康托尔和黎曼,试图从素数定理中发掘意义之时,甘加达尔翻遍图书馆,为他带来馆中的珍藏。每个星期,阿卜杜勒·卡里姆步行两英里来到甘加达尔的家。仆人引他步入舒适的客厅,客厅里摆设着典雅、古香古色的胡桃木家具。两人喝着小豆蔻茶,下着棋,分享着各自的所学。甘加达尔不能理解高深的数学,但他能体会求知者的辛劳。他知道,这就像在无知这面墙上劈砍,迸出领悟的火花。他发掘出阿耶波多和阿尔·花剌子模的文献,向他的朋友引述:

“知道吗,阿卜杜勒?希腊人和罗马人不喜欢无限这个概念。亚里士多德反驳无限,提出了一个有限宇宙的概念。希腊人之中,只有阿基米德敢于尝试着攀登峰顶。他提出了一个观念,不同的无限量之间可以作比较,比起另一个无限,一个无限可能更大或者更小……”

在另一次见面时,又告诉他:

“法国数学家雅克·阿达马……他证明了令你如此狂喜的素数定理。他说,数学发现有四个阶段,与艺术家和诗人的体验并无二致。第一步是学习和熟悉已有的知识;第二步是让这些概念在你的脑袋里酝酿发酵,就像大地在休耕期内恢复肥力;接着,凭着运气,灵光一闪,领悟的时刻到来,你发现了新东西,并确信这个想法肯定是对的;最后一步是证明,用缜密的数学证明来检验这顿悟……”

阿卜杜勒·卡里姆觉得,只要他能通过阿达马的前两个阶段,安拉也许会奖赏他一点灵光,也许不会。也许他曾有希望成为另一个拉玛努金,现在这希望已经消失了。但真正的爱人,不会从所爱之人的门前退缩,即使知道自己不会被允许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