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蚀(第6/7页)

随后我一定昏过去了一段时间,不久后醒来时一缕阳光照在脸庞。此刻我脑中闪过第一个念头是回到塌方处,挪动岩石找到我遗失的脚。

而第二个念头是——它在哪儿?

整个海岸上都是坠落的岩石。悬崖峭壁早已被侵蚀了数年,昨晚的暴风雨只是最近的一次洗礼而已。我分不清是从哪里掉下去的,也无从得知我的受困之地在哪里。只是某处有一块血肉,它有重要的情感价值,但我不知道它会在哪里。

我弄丢了我的脚。

直到那一刻我才感受到自己的情绪。我暴跳如雷,恨自己陷入此种愚蠢境地,竟选择截肢而非求助,就如同年轻人高傲到弄伤自己也不愿意找妈妈一样。

我懊悔自己永远地遗失了身体的一部分,它再也不会回来了。当然,外皮可以替代它。当然,我也可以把自己增强到超越从前的极限。

但是,人与机器的界限就像我身边的海岸线:一点一点被吞噬。我丢了脚,如同海岸丢失了几块岩石一般。但不论如何吞噬,海水总是在涨。

我接下来还会失去什么呢?

***

我一路南行折回到镇上,沿海寻找能爬上悬崖的捷径。我能利用增强装备轻松爬上陡峭的岩壁,但内心却对用那些东西失去了兴趣。

可总是这么讽刺,我当初是抱着充分利用增强装备的心态开始征程的,现在这些设备并未出问题,我却开始回避它们。

我失败了,缺乏判断力,以被困和截肢告终。这就是我人类的头脑,愚蠢的思维。

也许只有把我的头脑也增强了,我才能更理智地行动。

我踩在铺满鹅卵石的堤坝上,脚下吱吱嘎嘎,假肢发出与另一只脚不同的声响,我左右脚交替奏出怀旧流行音乐中的贝斯声和鼓声。沙滩散发出阵阵海盐味,塌方的岩石中夹杂着腐烂的植被。

那天很平静,风势减缓,潮也落了,我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海的另一头不时传来的海鸥鸣叫。除此外没有任何声响,寂静得连飒飒的风声都没有。

“很快了,亲爱的!很快我们就能在一起了。啊?还要多久呢?”

我环顾四周,旁无一人,这才发现声音是从下面堆满鹅卵石的某处传出来的。扫视了废墟一圈,我发现了一小块塑料。我将它放在耳边,它正谩骂我。

“浑蛋!他妈的!”

那声音太小而且失真,我听不出是谁。“卡特里娜?”我问道。

“多久?还有多久啊?哎,这海,这神圣的海洋。让海浪更快一点……”我再次发问,但没人回答我。可能这坏掉的芯片不能投影全息图,也失去听觉输入功能了吧,又或者它不屑于和路人讲话。

现在我发现一些浮木本是长椅上的木板,纪念长椅在过去几年里一点点靠近不断被侵蚀的峭壁,最终向海浪屈服。

但也许它们并未屈服,而是最终完成了夙愿,或者当下一次涨潮来临将碎石卷走时,他们就能达成目标。我回想起昨晚全息图熠熠生辉的场景,他们似乎能召唤暴风雨,我忆起卡特里娜对我讲述她溺水而亡的丈夫。她已死了这么久,应该很渴望同丈夫在深海团聚吧。

我大步走向远方的浪潮,靠近吃水线时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还得在大片海藻间寻路,边走边将手中的塑料芯片捏得粉碎,对于外皮来说这种动作轻而易举。我走到海浪涌起的泡沫中,将碎片洒向了海里。

“再见了。”我说,“安息吧!”

我回到海滩上时不禁打了个寒战,我觉得自己亟需远离饥饿之海爬上崖顶小径。

我看见了自己的未来,外皮和其他装备会一点一点侵蚀我,血肉之躯会剩得越来越少。总有一天,增强装备长存,成为曾经那具血肉之躯的电子鬼魂。

我找到放衣服的处所,穿上它们再次融入社会时着实松了口气。没有了右脚穿鞋不易,我只好让外皮变成一个空壳才能将人类的鞋穿上。

明天我就要回到发射台了,我会在起飞后得到医疗救助,他们也无法因为我的愚蠢行为将我从殖民者名单中除名。我面带微笑地想,在有实质意义的惩罚施行之前,我的同类们会做出怎样类似的轻率之举?我们都会在地球上留下些什么?

我们离开时会有什么缺陷?最终我们剩下的又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