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深藏地下(第6/9页)

“你是谁?”克伦斯基觉得这个问题应该很安全。

“我?”男人指着他自己,好像这辈子都没被问过这个问题,就算有人问过,答案其实也不重要。

“对,你是谁,你在这儿干什么?”克伦斯基一阵怀疑。

“我?我是博士啊。”就好像这足以解答一切问题了。

博士指着那一幕略略有点荒谬的景象:全地球有史以来最昂贵的大机器,将所有能量投射在一只还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的小鸡身上。

“你做的研究很有意思,”他对教授说,“但你彻底搞错了。”

城堡的舞厅被人遗忘了近一个世纪。镀银镜子多年前就已遍生黑斑。石膏天使跌落凡尘。精致的视觉陷阱天花板描绘着栩栩如生的森林风光,如今长满了苔藓。幽魂似的防尘布裹着家具的骨架。厅堂中弥漫着哀伤的腐朽气息,就像止歇许久的四重奏送出的最后几个音符。

斯卡列奥尼来这里是为了“演一出戏”——这四个字的每一层意义都得到了体现。赫尔曼小心翼翼地卷起一块奥斯曼地毯的残尸。伯爵夫人坐在躺椅上,跷着一条腿,仔细打量她的丈夫。她已经问过两次他好不好了。

她以为我要崩溃了,斯卡列奥尼伯爵心想。她要是知道就好了。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从来没有人问过斯卡列奥尼伯爵感觉如何。永远挂在脸上的笑容告诉全世界,伯爵正在享受美好人生——用的往往是别人的钱。不存在比他更自信、更笃定的人了。

可是,此时此刻,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这个夜晚,斯卡列奥尼伯爵忽然没那么自信了。他是谁?伯爵向来讨厌使用“究竟”和“到底”这种字眼的人,但他究竟到底是谁呢?绝大多数有理性的人,要是突然发现他们的脸皮底下还存在完全不同的另一张脸,肯定会立刻发疯。尤其是底下那张脸还那么恐怖,只可能来自某个古老的噩梦。可是,伯爵望着那一团扭动抽搐的绿色触角,心里却在想:“哎哟,不错哦。”

更让他吃惊的就是这一点。新发现的事情令他欣喜若狂,解释了那么多疑问:人生在他眼中为何是个大笑话。他为何总觉得他很清楚自己在世间肩负什么使命。为什么无论他如何努力回忆,都想不起他的童年时代。斯卡列奥尼伯爵渐渐理解了他并非真实人物,但另一方面,他也从来没有过这么充满活力的感觉。

忽然间,香槟喝起来更加怡人,糕点吃起来更加美味,雪茄抽起来更加醇厚。生命感觉起来更加多姿多彩。

他有一瞬间想向伯爵夫人坦白。“我亲爱的,我发现了最最美妙的事情。你看,我的脸掉下来了。对,我就说嘛!难以想象,对吧?要不要也拉一拉你的脸,看会不会也掉下来?”

可是,不行。现在他知道了,他在这颗星球上在这个宇宙里都是彻底孤独的。他是一个种族的最后一名成员。但另一方面,不知怎的,也不完全是这样。他这一生(天晓得有多久)都知道他肩负着更高的使命。有时候是在潜意识里,有时候是在意识表层。他唯一的不满是他还不够完整,还有许多秘密等待他的发掘,但真相已经近在咫尺。

他也知道向伯爵夫人坦白这个重要的发现只会酿成灾难。他知道伯爵夫人为什么爱他。他对此毫无幻想。他并不特别希望把事情搞得太复杂。不,今晚不行。还有太多的任务需要完成。

但至少现在他知道这些都是为了什么了。他为什么要让克伦斯基在地下室摆弄小鸡。还有,他为什么要偷走《蒙娜丽莎》。

他的脚步声穿过了舞厅的弹簧木门,赫尔曼已经完成准备工作。他带着一丝炫耀推开双开门,望向那一对飞贼。他们是赫尔曼亲自招募的。两个人都技艺非凡,收费高昂,尸体将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正在打量这个舞厅,表情好奇而警觉。

伯爵把笑容提高了百分之二十三的欢迎,亲手向他们奉上酒杯。两人诚惶诚恐地接过酒杯,企图显得悠然自得,可惜一败涂地。他们紧张而贪婪地大口喝酒。真是浪费我的上等香槟。但话说回来,用不了多久,所有的一切都将被彻底浪费,对吧?

伯爵怀恋地品了一口美酒,让气泡在舌尖悄然破灭,思考了一秒钟“面具怎么能做到这个”。但面具确实做到了,它重新绕回原处,紧紧包裹住他的头部。刚开始还觉得有点僵硬。那双眼睛的工作原理是什么?为什么要是今晚,而不是其他的某个夜晚?为什么不痒了呢?其实肯定还在痒。对,确实在痒。这种感觉应该永远不会离开我。这些念头戛然而止,伯爵继续享受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