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光(第5/8页)
我想他是对的,我不能连累家人。
于是安排好一切之后,思前想后,我来到这座千年古刹,成为一名扫地僧。
钟声敲过九下,结束了早课,我们开始各就各位,今天是开放日,主持德塔大师会迎接一批来自互联网界的高端信众,并召开一个关于佛法与网络的讲演沙龙。
我负责签到及发放胸牌。在签到簿上,我看到了不止一个熟悉的名字,其中就有万总。
在38摄氏度的桑拿天里,我戴上了医用棉质口罩,汗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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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穿土黄色僧衣僧鞋的信众鱼贯而入,胸前红红绿绿的胸牌摇晃,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几个月前的生活,国家会议中心、JW万豪、798 D Park……我不是在开会,就是去开会的路上,散名片,加微信,吹各种牛,画各种大饼,言必称互联网思维,就像是手持红宝书的小卫兵。
如今,依旧是那些熟悉的面孔,只不过他们的胸牌上少了昔日那些耀眼的title,“CXO”“联合创始人”“投资VP”换成了“居士”“信士”“施主”。他们收起往日嚣张的气焰和突出的肚腩,念念有词,就近入座,并虔诚地将手机、iPad、Google Glass、智能手环等身外之物交给收集的小沙弥,换取一个号牌。
我看见了万总,他面容憔悴,却目光如水,步伐轻盈,施施然对着身边人双手合十作揖,全然没有之前的霸气。当他从我身边经过时,我低下头,他也低下头回礼。
这几个月一定发生了很多事情。
据说德塔大师曾经是清华大学计算机系的高材生,由于开悟得证,放弃了斯坦福、耶鲁、加州伯克利等常春藤名校的Offer,受戒皈依,遁入空门。在他的带领下,一众高等学府毕业生加入我寺,并以互联网时代的方式弘扬佛法,普度众生。
大师那天说了很多,我却记不得太多,只记得万总姿态虔诚,频频点头。当讲到如何利用大数据技术帮助定位转世灵童时,他甚至眼含泪水。
我躲着他,又按捺不住想上前问他,那件事究竟过去了没有。我想念我的家人,但并不想念我的生活。
在这里,只有一定级别的僧人才有上网权限,这山间的古柏,重重叠叠,如同防火墙般将我们隔绝于俗世烦嚣之外。每日生活单调却不枯燥,扫地、劳作、诵经、辩义、抄帖,在极简的物质生活中,我逐渐恢复了良好的作息习惯,并不会因为手机的震动而心生焦虑,尽管偶尔在右侧大腿股四头肌上仍会有“幻震”感,但师父说,只要每日摩挲佛珠,遍数1800颗,如此经过180天便可彻底痊愈。
我想也许是因为我们要的太多,多得超出了我们身心能够承受的限度。
我的工作便是创造需要,让人们去肆意追逐那些对他们人生毫无意义的事物,然后将兑换到的金钱,再去购买他人为我所创造的生活幻象。我们乐此不疲。
我想起了媳妇儿的话,真他妈孙子。
这就是我的罪过、我的业障,我需要洗清涤净之因果。
我开始有点理解万总了。
讲演结束后,万总和其他几人围住德塔大师,似乎有满腹疑惑需要解答,德塔大师朝我招招手,我硬着头皮走过去。
“把这几位施主带到三号禅房。我稍后就过去。”
我点头,带着几位走到后院的禅房,那里是接待贵宾的地方。
我安排他们入座,又帮他们沏好茶。他们彼此点头微笑,却又只是客套寒暄,我猜他们以前可能是竞争对手。
万总并没有正眼瞧我,他抿了口茶,闭目养神,口中念念有词,双手不停盘娑着那串紫檀佛珠。当他转到第49圈时,我终于没能忍住,在他近旁俯身轻问:“万总,您还认得我吗?”
万总睁开双眼,仔细地盯着我瞧了半分钟,问:“你是周……”
“周重柏,你的记性真好。”
万总突然龇牙咧嘴,用佛珠箍住我的脖子,把我掀翻在地。
“都是你这个王八蛋害的!”他边打边骂,旁边两位施主惊骇地站起,却也不来劝架,只是一个劲儿念着阿弥陀佛。
我用手护住脸,却不知道该说些啥,只能善哉善哉地穷叫唤。
“住手!”那是德塔主持的声音。“此乃佛门净地,怎能如此无礼。”
万总举在半空的拳头停住了,他盯着我,眼泪就那么刷地掉下来,打在我脸上,就好像被打受委屈的是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