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之饮(第4/7页)

他拿着的一袋马铃薯突然破了个口,马铃薯弹跳着滚了一阳台。

“该死!”他说,然后跪在地上开始捡马铃薯。其中一个滑出他的指尖,直直地从阳台上滚落,溜到走道上。他恼怒地追着它,暴躁地坚持要捡回来。马铃薯掠过小克里斯的三轮脚踏车轮子,滚进了后院的露台下。当他伸手进去时,手指触到了一道冰凉平滑的曲线,点醒了他的记忆——他在春天某个喝醉的周六晚上回到家时藏的——他藏着,忘了,直到现在。

他慢慢地把它取出来,星光照着瓶子,瓶身在黑暗中隐隐发光。他跪在那里,瞪着酒瓶,地上微凉的湿气缓缓爬上他的双膝。

“喝一杯能有什么事?”他紧绷的神经问道,“借着暗夜偷喝一杯,然后就不再喝了,对吧?”

“对,”他答道,“永远不喝了。 ”“没错,”紧绷的神经嘶吼着,“只喝一杯,一口,一小口,快!如果不是注定这样,那个袋子就不会破。 ”随即他的手指旋松了决心和酒瓶的盖子,然后他举起酒瓶,靠近唇边……

当他回到阳台上时,劳拉站在门口,她高挑、纤细的身材被客厅的灯光衬成柔和的剪影。他跪下身子继续捡马铃薯。这时,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于是走出门口,笑着帮他一起捡。然后她出门去妹妹家接小克里斯。等到她回来时,酒瓶已经空了一半,而他的神经不再紧绷。

他一直等到她带小克里斯上楼睡觉,才爬上车开进城里。他去了厄尼的酒吧。“嘿,克里斯,”厄尼惊讶地说,“要喝什么?”

“焊工[13]。”他说。他注意到吧台尾端的那个女孩,金发、高个子,有着山中湖水般的蓝眼睛。她神色自若而机敏地回视他的注目。他之前喝下的威士忌让他挺起胸膛,那杯“焊工”则让他更加自信。他走到吧台尾端,滑上她身旁的高脚椅。“跟我喝一杯?”他问。

“当然好。”她说,“有何不可?”

他也喝了一杯,经过了被限制只能喝姜汁汽水的几个月,他的酒兴高涨,所有积压的酒瘾在他卸下自制后找到出口,而他的洒鬼人格站上了舞台。

明天他会痛恨今晚的自己,但是今晚他就爱自己这样。今晚他是神,跳越一座座山巅,滑步越过绵延的丘陵。他跟着那个金发女孩回到她的公寓,并且留下来过夜,直到凌晨才回家,浑身都是廉价香水味。隔天早上当他看见劳拉的脸时,他想死,如果不是为了露台下还半满的那瓶酒,他可能真的会去死。但那瓶酒救了他,而他再次脱轨了。

那是好一阵狂饮。为了有钱喝酒,他把车卖了,几周后,他和金发女孩流落到卡拉马祖的廉价出租公寓。她待了一阵子,直到帮他喝光他最后一块钱,然后她就离开了。他再也没有回到劳拉身边。过去,他的不归路是喝酒,也只是喝酒,所以事后还有脸见她,但现在他没脸见她了——他没脸见笑得温柔、眼神也温柔的劳拉了。伤害她是一回事,毁了她,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但是,克里斯也没有回头,他已接受了这条不归路作为他的命运,然后年复一年地走下去。这些年并不容易,过去终究不比现在好。

闪亮的山峰骇人地耸立在星光斑驳的天空前。现在不管前方究竟是什么,他都可以面对了。但他眼前还有一扇门要推开,就像杯中还有最后一口苦酒。他不屈不挠地穿越时间里无尽的混沌,回到学校街的小酒馆,喝完自己六年前点的那杯麝香葡萄酒,然后走到窗边,往外看着街上。

他在窗边站了一段时间,看着小孩子在放学回家途中经过,不一会儿,有着劳拉眼睛的男孩出现在视线里。他的喉咙缩紧,看向街景的视线被泪水浸得稍稍地失了焦,但他一直看着。男孩不久后就走到窗前,他跟同伴开心地聊着,甩着他的书本,接着他走过了窗口,从克里斯的视线里消失了。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冲出去大喊:“克里斯,记得我吗?”——但是,天哪,他的视线往下,看到他穿的开了口的鞋子,想起身上穿着破烂西装、呼吸里的酒臭味,他又缩回了室内的阴影里。

当他又回到了平原上,他大喊:“你为什么没有早点来,死神?为什么你不在六年前来?那才是我真正死了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