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直面内战(第5/8页)
然而,我们如何才能将内战同其他类型的战争区分开来呢?尤其是当许多内部冲突扩张到国界之外,或者是引入外部的势力加入进来之时。就如1990年在利比亚、卢旺达所发生的情况,以及更近期发生在伊拉克、阿富汗和叙利亚的情况那样。这些战争可否被视为“内”战呢?——从战争必须发生在一个共同体内部不同势力之间的角度来看——当一个反叛集团中加入了跨国势力,比如基地组织,或者有意挑战世界现有政治秩序,宣称自己意图建立超国家组织,就如伊斯兰国或达伊沙追求建立伊斯兰哈里发帝国那样。内战以如此多的多样性——民族纠纷战争、分裂战争和民族解放战争,为了继承权而引发的战争——遍布历史和全世界,并且当现实情况使得我们无法将一个地区的具体暴力事件放入更大的集体行动中来分析,那么,是否每一场内战真的都是同一种类中的样本呢?[30]在全球“新型”战争的大背景下,我们能否将具体的内战从中区分出来?[31]简单地说,什么才是内战?
任何像内战这样复杂的观念,都有着多重的历史。历史学家展示出来的,既可以是引导我们得到现有思想观念的曲折道路,也可以是那些不曾被我们选择的路径。关于这个过程,人文学科领域有一个时髦的词,叫“知识谱系”(intellectual genealogy)。与追溯家族谱系类似,这套方法是沿着历史逆流而上,追寻源头,对于盘根错节的历史中那些偏僻的小路永远保持开放的探索心态。但是它和追溯家谱也有很重要的区别。[32]对族谱的研究强化了延续性:谁是谁的后代,谁是谁的父亲。而且如果说建立家族谱系的目标是增强自我确定性,知识谱系则鼓励怀疑精神和谦虚的品质。它追寻破裂与断层,向人类展示我们的现状仅是偶然得之,并非必然的出现,是多重选择的结果,而非刻意设计所得,是依情况而定,因此是暂时且充满变数的。“当我们对一个概念进行溯源时,”一位倡导知识谱系方法的大师说道,“我们也许会发现该概念在早期使用中的不同含义,因此我们也就获得了一种方式,即将现在的含义与早期的含义进行批判性地比照。”[33]
这种概念谱系法的发明者是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1844—1900)。在他的著作《论道德的谱系》(On the Genealogy of Morality,1887)中,他指出:“所有现存的事物,不管它的起源是什么,总是不断地被那些掌握权柄的人改头换面,根据他们的需要加以歪曲。”尼采试图解释一个观念为什么会出现,它曾经起到过什么作用,权力是如何允许它存在的,以及当最原始的意图已不复存在之后,它最初所具备的特点中,有哪些被一直保留。[34]作为一门学科,哲学研究的是由复杂语言写成的层层含义。尼采是一名出色的古典学者,他十分清楚哲学的重要性,他把哲学的工具运用于观念分析和实践中。他的结论曾一度非常简明而严厉:“所有对全过程进行了符号式地压缩的概念都逃避定义;只有那些没有历史的概念才能够被定义。”[35]也就是说,历史的重量可能被极大地压缩在一个特定的概念中,而积聚其中的复杂性无法被清除。也没有哪个拥有历史的事物,特别是具有一定深刻性和争议性的事物,能够被精确定义而且获得所有人的一致认可。
尼采没有选用内战作为例子,但是内战是他的观点的有力地佐证。(毕竟,在《论道德的谱系》中有这样的标题:“Eine Streitschrift”,即激烈抨击,或者按字面意思翻译为“冲突写作”。)只有忽略历史的多重性,才有可能定义内战。因为历史表明,内战并没有一个稳定的身份,也没有一个被一致认可的定义。在几百年间,作为一个基本的政治概念,内战在许多不同的语境下,为了不同的目的而被不断地重新解释、重新发展。它看起来或许是描述性的,但它有着严密的规范性,所表达的价值取向和含义远远超过任何稳定的定义。
在哲学家眼中,内战正是属于那类典型的具有争议和疑惑的术语。因为“关于如何合理地使用这一类术语的讨论,将会不可避免地引发无尽的争执”。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从概念的使用到具体的案例,有太多可得,亦有太多可失。还因为——如同艺术、民主制度、公正等其他广受挑战的概念一样——在使用这些概念时就包含了价值判断。那是一件艺术品吗?这是民主的政治系统吗?程序是否公正?任何使用这些术语的人,都应该感知到自己可能会卷入一场争执,因为这些术语都有着显赫的名声。[36]同时,使用者也应该知道,对这些概念的使用“都应该放入历史情境中去理解,因为每个概念都是历史的延续并且是无止境的”,而“那些有分歧的释义都是受限于历史传承”,但是“永远不要排除未来将会产生争论的可能性和必要性”。[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