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亲情与爱情(第5/9页)
“我记得有一年你父亲找人带回过一封信,还说要把舒淑文接出去。”
“还不是因为国内传来的消息太恐怖。那时华人圈子里都是些国民党政府里跑出来的政府官员、战败军官、破产商人,他们钻在一起哪里会有共产党的好话。后来,得知你和我妹妹结婚了,父亲还对我说,这个赵迅看来注定是我们舒家的人。闺女,你就另攀高枝吧。”
“我不明白,你在那边,怎么就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凭你的条件……”
“都是一群丧家之犬,成天只会抱怨哀叹。当初在国内,养尊处优惯了,现在成了别人国家里的二等公民,还端着架子下不来。每一个人都像活在云端里,飘飘晃晃的,一阵风来,就不知会被吹到哪里去了。那些年我天天想我们的迎春剧艺社,做梦都是在舞台上。梦里不知身是客,哭醒后,方才知道,流水落花春去也。”
舒淑文在时,他们不会谈得这样深。即便大家都已淡泊了几十年来的等待和思念,消弭了天各一方的遗恨和酸楚,但有第三方在时,大家都赔着小心,不提情感方面的事情。这个第三方很奇特,有可能是舒淑文,也有可能是舒淑雅。舒淑文多次向她姐姐告罪,说她一不该夺了姐姐的爱,二不该和赵广陵离婚。天主所结合的,人不可以拆散。我们结合时天主被赶出去了,人家当然就可以拆散我们。可是啊,当年不为孩子着想又能怎样,他还不是一样长大,哪怕成为一个普通工人,也比现在这个连亲爹也不认的儿子强。赵广陵一生被判这样罪那样罪,但都平反了;而她的罪是不可宽恕的,在天主面前也得不到宽恕了。
那个晚上舒淑雅喝得花容失色,哭哭笑笑,“为老不尊”,完全不像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赵广陵只能不断给她递纸巾,夺下她的酒杯,劝她早点去休息。舒淑雅还在醉意阑珊中,说我们去吧台那边喝。你不知道,我现在天天都要靠喝下一大杯白兰地,才可入睡。那些相思的夜晚啊……
这套宽大的复式楼里专门辟了一小间房子来做藏酒间,还做了个精巧的吧台。藏酒间有一整排酒柜,收存了各种款式、年份的洋酒、葡萄酒、白酒。赵广陵刚住进来时,不明白一个女人怎么还如此好酒。现在他好像有些明白了——所有的生离死别,隐忍等待,月圆月缺,都为今晚这个时刻而准备;所有的相思绵绵,背井离乡,孤灯难眠,都需要一杯苦酒去溶解。
上苍如果是怜悯的,它总会找一个最恰当的氛围,让两个伤痕累累的人,互舔羽毛、一诉衷肠。
舒淑雅偏偏倒倒地兀自往藏酒室走,赵广陵心有戚戚,他想去搀扶她,但又没有那份勇气。但舒淑雅回眸一声轻柔的呼唤,让他怦然心动。她说:
“赵导演,你还想得起年轻时,我们演出完后去烧烤摊喝酒的事吗?”
在藏酒室柔和的灯光下,舒淑雅面色绯红,蛾眉宛转,连皱纹都在酒精刺激下抻平了。赵广陵眼前仿佛不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妇人,而是年轻时代的舒菲菲年老的扮相。典雅、孤傲,像池中残荷,凄美中散发出冷艳的光芒。
赵广陵心底里陡升一股暮年的柔情,决绝的豪气。“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你还犹豫什么,不就是一觞酒吗?今宵醉生,明朝死去,岂不快意?赵广陵从酒柜里找了两瓶酒,一瓶白的一瓶红的,摆在吧台上。
“我们老家有句话说:酒越陈越厚,情越老越深。既然很多的夜晚,都是我们各自和一个月亮对饮,我们其实都上了月亮的当啊。它既不饮酒,也不解乡愁。杜甫有句诗就像是为我们的今晚写的,‘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来吧,就当这是几十年前我们相互欠下的酒债吧。”
他往舒淑雅的酒杯里倒了小半杯红酒,再自己倒上一大杯白酒。灯光下两只酒杯里的酒红的似琥珀,白的如琼浆。酒杯轻轻一碰,把两人心中的怀旧恋情都撞翻了。谁孤独难耐时不想喝酒,谁相思绵绵时不想找醉?又有谁,在回首苍凉往事时,不想和一两个知己,推杯换盏,把酒话当年?怀旧本来就是一杯甘冽的美酒,美酒加怀旧,已经熄灭多年的激情,也会燃烧起来。但这是一种寂静的燃烧,在地层深处的燃烧,烧不到皮肤,灼痛的是心。舒淑雅的眼泪再次倾泻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