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五(第8/9页)
“哼。地狱有十八层,我即便在地狱里,也要把你打到最底的一层。”
外面的枪炮声、呐喊声越来越激烈、越来越近了。吉村愣了片刻,收起了手枪,说:“赵老先生,我们早该杀了你的。但从见到你那一天起,我就喜欢上了你;你当我们的县长,私放游击队俘虏,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但我跟上峰力陈不能杀你。你知道为什么吗?”他停顿了片刻,脸上的表情平静下来,目光也柔和了,“你和我的父亲多么相像啊,赵老先生。有一天我梦见了我的父亲,但却发现他穿着你的长衫……”
“那你还不赶快放下武器回家?”
吉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身为帝国军人,我有责任。”随后他又说,“赵老先生,随我们一起走吧。我派几个士兵保护你,我们退到缅甸再战。”
“愚蠢!你的帝国都快完蛋了,覆巢之下,你往哪里逃?”赵稷源的语气也缓和下来了,“要是你听我这个老人的话,放下武器吧,孩子。你父亲等你回家。”
“决不。”吉村说,“难道你希望自己的儿子向敌人投降吗?”
赵稷源冷硬地说:“我有两个儿子,为了报效国家,我送一个儿子上前线;为了延续香火,我让一个儿子屈辱地活着。”
祠堂里忽然乱起来,一股浓烟蹿进了中堂。一个日军士兵慌慌张张跑进来报告说,后院的柴棚失火了。
柴棚旁边就是日军的军火存放地,军火一旦引爆,祠堂都会被炸平。日军对此早有防范,专门在柴棚上加盖了钢板和土,以防被远征军的迫击炮弹击中。
“哈哈哈哈……”赵稷源朗声大笑起来。
吉村反应过来了,刚才赵稷源就是从柴棚方向来到祠堂里的。由于赵稷源是县长,驻守赵家祠堂的日本兵都认识他,因此谁也没有想到在战火纷纷中,一个不屈的老人出现在战场上,意味着什么。
“是你放的火?”吉村又拔出了手枪。
赵稷源继续大笑,像一个老小孩那样开心。
后院传来了噼里啪啦的爆炸声,像眼前这个老人的笑,由弱小到强劲,由欢笑到愤怒。原来一个人的笑声中也可充满仇恨。
吉村射出了一枪,颓然坐在地上,背靠中堂的门框,这时他抬头看见了墙上的那幅字,只来得及认出一个“鬼”字旁,大地便山崩地裂般震动起来,各路小鬼纷纷攘攘、支离破碎了。
1945年春天,赵广陵养好伤、回乡省亲时,才知道家中这些年的变故。让他感到晴天霹雳的还不是老父亲的死,妻子的死,而是父亲和兄长的变节投敌!龙陵沦陷后,他就和家乡音讯断绝,龙陵光复时,他又一直在美军医院里养伤,跟死神搏斗。那次回家时,国民政府正在追捕沦陷区的汉奸,赵忠仁当然是本地的大汉奸了。让赵广陵惊讶的是,兄长却安然在家种桑养蚕、喂鸽子斗蛐蛐。赵忠仁说,日本人虽然也读《三国演义》,但他们永远不知道什么叫身在曹营心在汉。我为日本人做的事,远没有我为国家民族做得多。我明里教日文,暗中还是用叶圣陶先生主编、丰子恺先生绘画的国民小学课本。我给学生们讲的第一课就是“中华,我国之国名也,自我远祖以来,居于是,衣于是,食于是,世世相传,以及于我。我为中华之人,岂可不爱我国耶”。日本人,谁不恨?家仇国恨一大堆,总有找他们清算的时候。国军收复龙陵时,第一份日军城防司令部布防的情报,就是我画好找人送出去的。父亲在远征军攻打赵家祠堂时,也算是以身殉国吧。老弟,我们可不是汉奸。因此,光复后他们没有立即杀我。你作为抗日军人回来,还是立过战功的军官,他们就更不敢杀我了。昨天县长还来征询我的意见,问我愿不愿意出任法院院长哩。
多年以后赵广陵每当想起在日本人面前屈服了的父亲和兄长,便会自我拷问一番:如果换了我,又将会如何?匹夫之勇是个男儿大丈夫都不会缺,战场上两军对垒,操戈搏杀,酷刑前威武不屈,死不失节,都不是很难的事。难的是当身前高堂,身后妇孺,凌辱加身,引颈就屠之时,你如何选择?玉石俱焚,毁家纾难,赢得满门忠烈的美誉,诚可敬佩。但那是后人的追封。这后人中的任何一个人,让他来经受一次这样的考验,他又会怎样?赵广陵在第二战区打游击时,见识过那些沦陷区的顺民,也和汉奸打过交道。那时他对这些人一概鄙视、仇恨。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顺民、汉奸,也会出现在自己家里,连送过“死”字旗给儿子的父亲,也会屈从于当顺民。一个手无寸铁的善良老百姓,在国家与国家之间残酷的战争机器绞杀下,该如何保住自己的气节?在家那段时间,他怎么也难以把兄长的身影与山西洪洞县那个高排长的伪军形象剥离开来,他们为日本人做事,但还是没有彻底忘记自己是个中国人。他们不一定都是软骨头,从皮到里都数典忘祖,与日人狼狈为奸。他们的命里或许有些东西是见不得战争的:贪生、顾家、温良、顺从、软弱,当国家无力庇护他们时,很可能就屈服了。这样的人即便在和平时期也会有很多,只不过没有在战火的考验中彰显出来罢了。身逢乱世,人一生要保持清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