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最后一次交代(第2/3页)

我庆幸那时血气方刚,只认准一个人生目标:杀日本鬼子。为了这个目的,你给我多少高官厚禄我都不干。有段时间军统的大特务戴笠要来“中美合作所”选几个人去蒋介石的侍从室,他们竟然选中了我,也许因为我个子高,体格健壮,还人模狗样吧。但我不去。而且我还告诉他们,不想在行动组受训了,我请求去军事组,并列举了一大堆理由,但未获批准。我就去找军事组的美国教官科尔少校。这个家伙是弗吉尼亚军校毕业的,标准的职业军人。美军教官那时都住在白公馆,还不是《红岩》小说中写的那种阴森恐怖的监狱,白公馆本来是幢洋房别墅的,我们叫它第三招待所。美国人喜欢打篮球,我在联大时就是我们国文系篮球队的,因此在球场上跟科尔少校混熟了。而且他喜欢英国诗人艾略特的诗歌,这个我可不含糊,一段一段地用英文背给他听,把他震得一愣一愣的。说中国军人怎么还认识艾略特?我说艾略特算什么,我还能背杰斐逊草拟的《独立宣言》哩。We hold these truths to be self-evident, that 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 that they are endowed by their Creator with certain unalienable rights, that among these are life,liberty, and the pursuit of happiness.(我们认为下面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这下我去军事组就易如反掌了。我去那里是有野心的。那时我们已经提前知道,中国远征军的驻印军即将从印度反攻,打通中印公路,这支部队是中美联军,完全由史迪威将军统帅,不会再重蹈1942年远征军第一次入缅作战时指挥不灵的覆辙了。我想通过在军事组的受训,去那支部队效力。你我都知道,将帅无能,累死三军。国军部队的败仗大多是这种原因。

可后来为什么我没有去成驻印军而到了滇西的远征军呢?这真是命里有安排。不知是哪个家伙告的密,我们在山西参加八路军游击队那一段被军统掌握了,我和卞新和都被抓进了渣滓洞受审。虽说那时国共是统一战线,共同抗日,但毕竟是军统的单位,审查严格。你以为渣滓洞监狱只关共产党人吗?也关我们这些人啊。渣滓洞的脚镣手铐我还是戴过的。卞新和很快就被放出去了,敌后情况复杂嘛,我们又不是变节投敌分子。但我和你去晋城八路军办事处那一段却交代不清楚啰。嘿嘿,我们两个各为其主,那时都不受主人待见啊。可能同一时间里,你在延安蹲窑洞受审查,我关在渣滓洞。我们都在一个黑暗的“洞”里憋屈着哩。你说说,这历史可笑不可笑?审讯者一再追问我:为什么进了八路的门,还要跑回来?我只咬定一个理由,说在八路那里看到他们墙上挂的是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像,没有挂孙中山先生的像。我信奉三民主义,不愿意认洋人当祖宗。我当时也确实是这样想的。

三个月后我才放出来,那时已是1944年的春天了。这还要感谢那个美国佬科尔少校,他亲自向戴笠担保我是个好军人。美国人不讲那么多政治啊、主义啊啥的,他们做事非常职业化、专业化。人家毕竟是国家的军队嘛,不是哪个党派的。和我同组受训的人已各奔东西,还有人飞印度雷多加入中国远征军的驻印军。而我成了落单的孤雁,一个有污点的人。军统已经不信任我了。但科尔少校很欣赏我的为人,他去戴笠面前说情,让我留在中美合作所,当他的助手。他还说等打败了日本人,如果我愿意的话,他可以帮我去美国深造,随我学什么。那时军统和美国人还有个协议,优秀学员可送到美国深造一年。由美国联邦调查局负责培训,回来后可充任高级警官。我说我要上前线去打日本鬼子,不愿待在大后方。科尔少校有些失望,但向我竖起了大拇指。老子要想留重庆的话,军校毕业时就进军政部了。

也是天遂人愿。有一天,我在“中美合作所”的一个同僚说,有个上校军官走私了一车“云土”(云南鸦片)到重庆,被稽查处的人查到了。这家伙想要通关,就包了一个溜冰场,广请陪都的各路神仙,当然军统的人是必请的。那时的溜冰其实是溜旱冰,但在陪都也是个时髦的玩意儿,大约是那些逃难的下江人从上海一带传过来的吧。能去溜冰场的男士都是哔叽呢西裤,西装扔一边,白衬衣系领带,袖子还挽得高高的,一手扶女士小姐们的腰,一手拉住她们的手。留声机放着华尔兹,真的是“歌尽桃花扇底风”啊。那天在溜冰场上,我看到一个黑黑壮壮的中年汉子,穿上溜冰鞋就倒,爬起来又倒,四周全是哄笑。我为他汗颜,我已经知道他就是那个为今晚掏腰包的土鳖,还是我的云南老乡。于是我去扶起他,教给他溜旱冰的要领,半个小时后,他就可以带着一个穿旗袍的女士满场飞了。休息时我们就攀了老乡,他来重庆倒卖“云土”,是因为前线的部队一周只能吃到一次肉——多说一句,我在劳改时还一周吃一次肉呢。一个军人,如果左手做生意,右手打仗,你说这仗怎能不打得艰难?可是那些营养不良的兄弟们是要上战场拼命的人啊。这个上校团长说。于是我才知道他所在的第8军作为远征军的战略总预备队,已经开到滇西大理去了。我连忙请求他带我去他的部队。老乡嘛,他们就是那种在异乡愿意伸出一只手来的人。再多说一句,这位团长姓刘,后来战死在松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