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松山之役黑暗中的倾诉(第5/13页)

是的,我走上抗日战场的初衷并不高尚,但我从不后悔。我们离开联大要出发前,常娟和几个同学在翠湖边的一家饭馆为我们壮行,那天都喝了不少酒,酒酣耳热时,大家边敲着碗筷边唱我们联大的校歌:

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绝徼移栽祯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

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

那时真是我们的时代,热血澎湃,豪气干云。廖诗人一口把酒杯里的酒干了,大声说:我不戴着军功章,就不回来见你们!我也把酒喝了,还把酒杯砸了,说:老子不杀死十个日本鬼子,也不回我们的联大。李老师,你知道常娟在那时有多浪漫吗?她扑上来给我们一人一个热吻。这是我从我的初恋女神那里得到的唯一礼物,这个吻的甘甜,我一生都珍藏在记忆的深处。当然啰,廖志弘的礼物更多更重,他还得到一支深黑色的Parker Pen(派克笔)。我现在还记得那是一支1917年款的“战壕笔”,它是美国政府指定派克公司为参加一战的美国大兵生产的士兵用钢笔,它的墨水不是水,而是颗粒状的,放进笔筒里用水一溶解,就成墨水了。这是常娟让她的父亲专门从重庆航空邮寄来的。一个诗人即便上了战场,笔,就是他的另一支枪。常娟说。

常娟同学还有一句融化在我们血脉里的叮嘱,是她在送我们离开校园时说的。你们三兄弟上了战场,要互相照应啊!

好吧,好吧,不讲我们联大了。联大的生活真是太自由了,太“少年不识愁滋味”了。进了军校,上了战场,方知道sense of responsibility(责任感)、sense of honor(荣誉感)、sacrifice(牺牲精神),因此才痛切地理解到了家国情怀为何物。

那个晚上松山虽然一直在下雨,但空气中仍弥漫着浓烈的尸臭,天空仿佛是一个倒扣过来的坟墓。打了两个多月的仗了,敌我双方数千人抛尸在这十多平方公里的核心阵地上,到处是断肢残臂,到处是腐烂成泥的尸身,到处是血水、尸水、雨水,还有憋闷在心中的泪水。我和廖志弘靠在堑壕壁上欲哭无泪,仿佛老天爷已经代替我们把眼泪流尽了。其实,日军就在我们的头上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我们岂能在敌人面前淌眼泪?我们恨啊!恨自己没有本事多杀几个鬼子,恨面对心上的人死去却无能为力,恨日本鬼子不仅掠夺了我们的家园,破坏了我们谈诗论道的和平日子,还夺走了我们的爱情。照明弹在雨夜中一发又一发地在天空中绽放,让我们不断看到天的泪脸。这是为了防止日军的夜袭。刚才在作战会议上,廖志弘他们介绍说,日军擅长夜间偷袭,往往他们白天丢失的阵地,晚上几十个鬼子鬼魂一样摸上来,就把我们的人打个措手不及。近战、夜战是他们的长处,我们的士兵拼刺刀拼不过他们。人家的三八枪比我们的七九步枪枪刺长啊,你还没有刺到他,他就刺穿了你的胸膛了。战场上拼起刺刀来,哪里还有什么技战术,全看谁冲得快,刺得快。你就像面对死神迎面撞过去,撞翻一个是一个。我们不怕死,但日本鬼子是僵尸,是厉鬼,是凶煞。所谓战场上的勇敢,只是看谁能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个晚上我太希望那些鬼子摸上来了,是好汉就来面对面大拼一场吧!

我的勤务兵小三子爬过来劝我们说,他在一处岩石下搭了个窝棚,我们可去那里避避雨休息一下,明天还有一场恶战哩。我想起我还有一陶罐酒,是我在保山待命时买的。原来想等打下松山时和弟兄们当庆功酒,现在老同学来了,又是这阴冷的雨天,漫天的尸臭,这酒正可派上用场,于是我们听了小三子的。这小三子是我的一个患难兄弟,姓郑名霁,上午那场战斗要不是他,我们连会败得更没有面子。抗战胜利后他到了昆明宪兵十三团,还参加了军统,解放后被镇压了……唉,不说他了。

我布置好警戒哨,和廖志弘去到窝棚里,小三子帮我们把湿透了的军装拿去烤干。我把酒倒在两个瓷缸里,对廖志弘说,老同学,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这曾是我们向往的生活。刚才你在作战会议上介绍说,你们部队在松山连排长伤亡率达八成以上。看来明天就该轮到我了。小连长嘛,顶枪子儿的官。廖志弘问,你害怕啦?他总是这样,喜欢在语气上压人一头。我说我只怕自己死在你的前面,先你一步见到常娟。那时你可别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