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松山之囚(第6/11页)
人保持最后一点尊严其实很容易,以死相争就是了。但如果人家不让你有尊严地死呢?两个陪杀场的人回到各自的禁闭室后,赵广陵长久没有听到那边的声音。他想也许李老师这样的大知识分子,没有经历过战火,没有见识过法场,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心有余悸也是常理。但都送过两次饭了(赵广陵以送饭来推算时间),那边还是没有一点动静。赵广陵不能不担忧了。他在墙壁上敲了三下,又把头凑到那个洞口:“李老师,你还好吗?李老师!”
黑暗中终于传来一声:“士……可杀不可辱……要关要杀,干吗不痛快点!”
“李老师,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李老师,你吃饭了吗?把你的手给我。”
“唉,与其被他们这般羞辱……”
“李老师,你可别乱想啊,要活着,要活下去!” 赵广陵摸着了李旷田的手,使劲地摇晃,希望把活着的信心传递给他,就像当年李旷田鼓励他要坚持写作,写下去一样。 “李老师,我一直想请教你一个问题。为什么现在的红卫兵运动和我们当年的学生运动不一样了?都是学生,都当‘丘九’,还都是共产党领导。”
那边无语,许久才传来一个似乎厌倦了的声音:“我也想不明白。”
本来在黑暗中最适合反思这样的问题,但又最想不透彻。因为被黑暗埋得太深,现实便虚幻变形了,时空也就扭曲了。春江花月夜被潮水打湿的月亮,鱼龙潜跃在水面划出的波纹,绿叶上挥舞的阳光的手指,白云柔和发亮的边缘,湖畔柳树梦境般的倒影,苍鹰的翅膀剪开的蓝天,女人眸子里珍贵的宝石,花蕾微微张开的嘴唇,蔷薇月华下的暗香,桂花秋色中的迷醉,以及星星飘逸的光芒,月宫里孤独寂寞的嫦娥,李白床前洒满乡愁的月光,杜甫茅屋旁沉郁雄健的秋歌,都被强大的黑暗埋葬了,被扭曲的时空吞噬了。赵广陵还记得天体物理学家刘麒麟说过,时空越扭曲,重力场就越大。而这种超乎人们想象的“重力场”,会决定一切物质的分布和运行。相对于渺小的人,在这种“重力场”里,也许只能想一个亘古的问题:生存,还是死亡。
但生不易,死也不易;牢里的人活得艰难,外面的人也不轻松。各级革委会夺权、反夺权;造反,再被造反。城头变幻大王旗如同儿戏。更儿戏的是赵广陵他们的假枪毙后来成为一种常例。每次枪毙人都把他们拉出去陪杀场,每一次枪毙他们的都是同一个士兵。相互间竟然成为了熟人。一个说你不用怕。一个说你辛苦了。赵广陵把它当成了荒诞的玩笑,而李旷田却认为这是一次又一次的强奸。他终于受不了啦。以至于有一次他在黑暗中愤懑地说:“这是法西斯式的改造!”
一天,假枪毙的戏收场后,阚天雷把赵广陵留了下来,说木工队那几个犯人都是笨到吃屎的日脓包,连个牛车都修不好。你去帮着打理一下。再做几块竖在路边的大语录牌。
赵广陵的机会来了。他完成任务后还偷偷做了个茶几,在阚天雷来检查时,大着胆子对他说:“报告政府,我用多余的材料做了个小茶几。请政府抬回去吧。”
阚天雷鼓起眼睛盯着赵广陵,又看看那个小巧漂亮的小茶桌。“赵广陵,你好大的胆子,你想腐蚀政府?”
赵广陵的心咚咚乱跳,但他从阚天雷看茶几时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欣赏眼光,便拿准了这个工农干部的心思。他早就知道这个家伙虽然满嘴革命,但爱贪小便宜,毕竟是农民出身嘛。因此他说:“报告政府,都是用边角余料做的,不做这小茶几,那些材料也丢了浪费了。我是想,政府为我们日夜操劳,客厅有个小茶几,平常喝茶看报方便,我也是多为革命做点贡献。”他一边说一边看阚天雷的脸色,末了又大着胆子加了一句,“现在城里的干部都时兴用这个的。我在昆明的监狱时也给那边的政府做过。”
“嗯,这个……你个小狗日的,天黑后抬到我家里去吧。”
农场的干部们都住在单独的宿舍区,其实也是一排很简单的土坯房,只是每人有一个独立的小院。赵广陵从一个茶几开始,慢慢成了政府宿舍区里的常客。因为阚天雷的妻子要求赵广陵再帮他们做一个三门柜,然后是阚天雷的邻居们。他们都说这个3209号犯人木工手艺好。那期间“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时的那种疯狂劲头似乎已经过去了,人们开始偷偷为自己考虑。松山上有的是木材,劳改犯中又有的是手艺人,哪个不想“靠山吃山”?因此,为劳改干部做家具,也是赵广陵这样的牛鬼蛇神改造之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