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云麾勋章(交代材料之四)(第4/8页)

约翰博士似乎有足够的耐心,他像个唠叨的老年人,又像个慈祥的父亲——其实他大不了我几岁。他不断地说我是医院里所有美国人心目中的英雄,说我在战场上如何如何勇敢,有的军人在战场上被子弹穿了个窟窿,就会像一个被戳破了的充气娃娃;而我浑身破烂不堪,却依然是医院里最有风度气质的军官。说我一定是个贵族子弟,有教养、有礼貌、讲清洁,英文一流,还带着可贵的牛津腔;他们曾经猜测我可能毕业于牛津或剑桥,也可能毕业于西点军校,或者是两种大学的混合体。因为据他们所知,一个中国军官不可能像我这样有学识涵养,而一个投笔从戎的学生哥又不会像我这样有军人气质。还说我在女士们面前彬彬有礼,刚能下床走路身板就挺得笔直,尽管这会扯动伤口,谁都没有听到我叫唤一声;说我的眼神既充满善意又很敏锐,当它不小心落在珍妮小姐微微露出乳沟的胸脯上时,会很自觉地挪开——他怎么知道的?还说我有东方人的善良聪慧,又有西方人的仪态和直率。那一大通赞美,仿佛我是国军中的Model(楷模)。

但我就是不跟他啰嗦。

一天,约翰博士带来一个办公桌那样大的沙盘,说:“嗨,廖,我们来玩个儿时的游戏吧。”那个沙盘估计至少费了他一周的工夫,有一个城堡和城墙,上面有卫兵和一个贵族小姐。城堡下有护城河和一片开阔地,还有一个像巧克力糖人儿的持剑骑士。约翰先生说:“廖,你想怎样玩?”

我看着他那双恳求的眼睛,把那个巧克力骑士摁倒了,然后倒头就睡,不再理他。

第二天约翰博士又来了,还是那个沙盘,但城堡上换成了一个将军和卫士,城堡下的骑士身后仿佛有一个兵团的士兵。那个骑士的造型跟昨天的姿态又不一样,既有上马擒贼的气概,又有下马赋诗的优雅。

真是令我讨厌。我调转了那个娘娘腔骑士的方向,让他的马屁股冲着城堡上的将军。

冯特、巴甫洛夫、弗洛伊德、荣格、华生这些从约翰博士嘴里蹦出来的名字,有些人的书我读过,有些则只是听说过。比如说弗洛伊德和巴甫洛夫,上大学时我的先生们偶尔有提起过。记得是学贯中西的闻一多先生,他分析《诗经》时就提到了弗洛伊德,说《诗经》里的许多歌谣是在爱欲驱使下产生的,因此用弗洛伊德的观点看,可以说《诗经》是部“淫诗”,把听课的女生们都羞得脸红。当时我少年不识愁滋味,对西方的精神分析说也了解不深,听得似懂非懂。而一生勤奋的巴甫洛夫,我还记得他临终前对前去探访的人说的那句名言:“巴甫洛夫很忙,巴甫洛夫正忙着死亡。”

我不忙了,我的“无脸”人生将会很长很长,可谁可以这样理直气壮地活下去?我很想对每天头发梳理得油光可鉴、衣冠楚楚的约翰博士说,别他妈啰嗦啦。老子们正忙着死亡。我们中国人的命没有你们美国人那么高贵,啥心理不心理的,你换了我试试看?要不是看在你们是来帮我们打日本人的,我真想跟你们不客气了。

1945年快要过年时,从前线传来了激动人心的消息,在滇西大举反攻的中国远征军和由史迪威将军指挥、从印度打回来的驻印度远征军,元月21日在缅甸芒友胜利会师。这意味着滇西战场的完美收官。不可一世的侵略者第一次被中国军队武力赶出国境,我在离昆明城十多公里的医院里都能听到城里彻夜不停的欢庆鞭炮。美军女护士们和每一个中国伤兵拥抱,报纸上都是部队乘胜追击的消息。“战争就要结束了,我们就要回家啦。”这是医院里的美国人欢快谈论的话题。珍妮小姐每天都在给自己在欧洲战场上的男朋友写信,早晨看看她进病房的表情就可知道她有没有收到情书。她总会把一些热辣辣的片段念给我听,不管是她写的还是她的那个炮兵中士写来的。欧洲战场看来形势大好,咱们中国战场这边,眼下还只有滇缅战场的完美胜利。中东部地区,日本鬼子还在横行无阻,从河南一直打到桂林,日本人的铁骑甚至一度冲到贵州独山。我们回家的路还很漫长。

这年的正月初二,医院里的中国伤兵还在过年的喜庆中,昆明的市民们劳军送来的水饺还没有吃完。我那天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滇西战役远征军阵亡官佐的名录,一个让我泪如泉涌的名字赫然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