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枪口下的大师(第10/12页)
晚上十点,闻先生刻完最后一枚图章,赵广陵看到闻先生还在狭小的客厅里转来转去,四处打量的目光里都透着饥饿。他有些得意地笑了,从火灰里拨出专为先生留下的最后一个土豆。先生的目光竟然难掩惊喜,毫不客气地就接过去了,连灰都不多拍几下,就把还嫌烫的土豆一口塞进虬髯乱布的嘴里。土豆下肚,他大约才感到自己在学生面前的失态,便自嘲说:“刻章也是个体力活儿啊,饿得快。”
赵广陵心里一阵阵发酸。下午的聚会上,一个商界大佬说,有人说你们民盟是共产党的尾巴,共产党还发给你们薪水,让我们怎么相信你们。闻先生当时高声反驳说,你说的不对,我们有自己的政治主张,我们从不从属于任何政党。我们不反对共产党,是因为他们不搞独裁政治,提出了组建联合政府的主张,这是未来中国民主政治的希望。如果你真要把我们看着什么尾巴,那我们就是人民的尾巴!
本来可以暂且免于饥饿的晚餐,就这样泡汤了。
“先生,你要再次答应我,明天李公朴先生的追悼会,不要上台去讲话。”赵广陵看闻先生的情绪有些好转了,就重提这个要求。吃晚饭时,费孝通、潘光旦、吴晗等几位先生都要求闻先生明天不要去出席追悼会,说我们不跟他们争一时长短,留得青山在,将来有跟他们算账的那一天。但闻先生说,我这个湖北佬就是犟,我说几句话,又能把我怎么了?我就不信天下真有不让人说话的流氓政府!后来大家一再恳求,闻先生才答应不讲话,但追悼会一定要去,不然何以面对李公朴先生的在天之灵。
闻先生拿着烟斗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说:“‘子曰: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我教过你们没有?”
“大二时,先生讲《论语》时教过。但是先生,此邦非彼邦了。”
“难道此言非圣贤之言?人生自古谁无死,像李先生那样为民主而死,总比在家老死,得肺病而死,溺水而死,出车祸而死,更能留取丹心照汗青吧。”
要论圣贤之言,学生怎么说得过老师?“先生,我们不谈死好吗?邦无道,我们更要活下去。学生在上军校时,教官告诉我们,当敌方的火力瞄准你时,你要做的首要事情,是隐蔽。所谓保存自己,才能更好地消灭敌人。”
“你呀,还是上过战场的人。”闻先生用烟斗点着赵广陵的头,“两军对垒,比的是啥?还要我来告诉你?农夫比粟,商贾比财,烈士比义。”
“先生,您提到战场,让学生想起了在松山战场上,有个雨夜我和巨浪蹲在战壕里,天上的雨真是个大啊,我们一边聊天一边得用钢盔往外舀水。巨浪说,有时他会觉得,我们在这里御敌厮杀,就是为了让闻先生这样的鸿儒大师有一方安静的书桌,潜心做学问。有闻先生这样的大师在,中华文化就存在,就会代代传承下去,中国就不会亡国。小日本占得了我们的几片土地,他永远灭亡不了我们的文化。”
“唉,巨浪……”
“先生,巨浪一直是把先生的《楚辞校补》背在行军囊里的。他阵亡时,鲜血都把《楚辞校补》洇红了。”
“你们都是我的好学生。为师不才……”闻一多先生忽然伤感起来,他蜷缩在破旧的沙发一隅,衔着烟斗,像个小老头般孱弱而孤独。
昏暗的屋子里一灯如豆,像赵广陵经常露宿的马车店一般寒酸简陋,并充满羁旅之人的飘泊感伤。先生的手稿和参考典籍堆放在不大的书桌上,有一层薄薄的灰,一方砚台上的墨汁早已干涸,几支秃笔胡乱扔在桌子上,像是受到冷落的孩子。此情此景,让赵广陵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家。抗战八年,烽烟遍九州,家国已破碎,连闻先生这样的大教授也不得不忍受流离失所的困顿贫寒。先生老了,当初从长沙一起徒步到昆明,漫漫三千多里风雨路,先生的脚步始终是矫健的,脸膛是黑红黑红的。现在你看他拖着脚步走路的背影,你看他苍白衰弱的面庞,难道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应该有的画像?难道闻一多先生这样的鸿儒大师,就该放下手中的学问不做,独自去面对整个社会的黑暗?还有流言、诽谤、谩骂、攻讦、直至死亡的威胁。中国,请善待我们的大师;中国,请给我们的教授一方安宁的书桌。请让我们的读书做学问的人在这样的夜晚,青灯黄卷下,叼着烟斗,沏壶热茶,怡然自得地打开手边的书卷,而不用担心因为多说了几句话,门口就布满了特务和黑洞洞的枪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