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山东战场 (交代材料之二)(第5/6页)
那个夜晚阴风惨惨,星光黯淡。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回忆任何往事都是一股股锥心的痛,比我当年在美军医院苏醒过来时更为难受。如果一个智力还算正常的人,莫名其妙地干了最糊涂、最愚蠢的事情,由此闯下弥天大祸,并注定成为人生耻辱污点、遗憾终生的话,那么,毁一次容,就已经是上帝最轻微的惩罚了。我为什么不战死在抗日战场呢?那样还落得个抗日英雄、为国捐躯的一世英名。我那些牺牲在抗日战场上的生死兄弟,真是太幸运了。
晚上九点,李弥军长提着两瓶酒和一包美国牛肉来到我的囚室。他不来,我也会请求见他一面,将心中未竟之事托付于他。至少,我们还有一段生死情谊吧。李弥军长让副官和卫兵等在外面,给我斟满酒后,冷冷地说:“是老头子的侍从室下的命令要杀你们。你要知道,这一仗他们一直在盯着。”
“不用解释啦,军长。我只求速死。”
“兄弟,不打这一倒霉的仗,你可能也活不长。”李弥军长喝了口自己碗里的酒,“宪兵从你的行囊中搜出了毛泽东的书,《论联合政府》,这些书也是你这样的国军军官看的?你跟我玩什么把戏?”
“毛泽东还和委员长一个桌子上吃过饭喝过酒呢,军长。我读一读他的书也罪不该杀吧?和平、民主、统一、团结,实行宪政,军队国家化,不打内战。共产党在提,国民政府也在提,全国的老百姓都在翘首盼望。我以为我们马上就要和共产党成一家人了,共同建设一个全新的中国。可我们还在这里刀兵相见自相残杀,天理难容啊军长!”我想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还有什么话不能说。
“你真是个书生,哪像个革命军人。”李弥军长仿佛有些生气了,“我李弥毕生遵循国父中山先生三民主义的教诲,追随蒋委员长实现三民主义。共产党那些主张,不过是师从他们的俄国主子罢了。我还不比你清楚?有没有一个政党的治国大计,要依照外国人的模子来建造?民国十六年朱德在南昌叛乱,我还只是朱德军官教导团的小排长,我黄埔四期的同学好多都跟着去了,林彪就是。朱德还亲自来动员我参加,可我李弥那时不是认为他们成不了气候,而是我不相信他们那一套,我只信仰三民主义。共产党只会搞乱中国,就像现在。”
我没有想到李弥军长还有这样一段与我相似的人生插曲。也许在这个主义纷争的时代,像我们这样有思想的军人,当军队从属于某个政党时,都会为自己究竟该站在哪一边而矛盾。如果当年他真的参加了那场叛乱,现在会不会像朱德、林彪那样,站在国军的对面?唉,乱世浊流中,命运其实简单到就是一个铜板的两面。
“军长,我也笃信三民主义。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国家为什么还这样乱?不能都怪共产党吧。”
“唉,兄弟,一个家庭兄弟多了还闹不和呢。”我知道如果我不是个死囚,李弥军长不会像个政工人员般苦口婆心,“当年我们追随国父中山先生的遗训光荣北伐,铲除列强,打倒军阀,剿灭赤匪,统一中国之大业即将成功时,日本人来了,等我们打败了日本人,共产党坐大了。哪个拥兵自重的大军阀不是打着为民众的旗号,行的却是封建割据占地盘的勾当?九一八事变后,大敌当前,共产党还在江西搞什么苏维埃共和国哩。一个国家军令、政令不统一,怎么能不乱?那些投降了的日本人如何看我们?你来缴他的枪,我来受他的降。刚一胜利就自乱阵脚,成何体统!胜之不武,不如不胜。面对外侮,中国军队之败,哪次不是败在自己人手上?一个一万来人的整编师面对一千来人的日军大队,我们有三千人不会打仗,三千人害怕打仗,三千人属于别的派系,还剩下多少人敢拿着过时的武器和日本人死拼?日本人纵然一千人,感觉也只是一个人。可你看看我们第8军在松山作战时,军长和副军长不是一个派系的,军长指挥不动师长,团长又不听师长的。这仗怎能打得不艰难?军队尚如此,国民复如何?你别忘了国父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之实现,需经过军政、训政、宪政三个阶段。兄弟失和,当家长的总得把闹事的逆子先降服了,大家才可能坐下来谈民主与宪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