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一(第4/9页)
他在翠湖边的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吃了碗米线,冬天的翠湖除了堤岸边的杨柳还显得落后外,其余花草植物依旧红肥绿瘦,一如既往地积极表现、提前进步到春天。只是如今已不见那些无论四季如何变换,都在这如翡翠遗落闹市的湖滨读书的西南联大学子,手挽手的恋人,唱京剧的老票友,以及桨声灯影处的优雅宁静,或者纸醉金迷。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那就赶快改变吧,所有的人我都不再认识,也都不要认识我;所有的旧日时光我都要尽快忘记,忘记得越干净越好。新社会新机遇,不仅要让我再换一张脸重新做人,我还要洗心革面、脱胎换骨。我要好好表现,证明给他们看,我要争取去做一个人民的艺术家。
前两天刚来了一股寒流,昆明冬天常见的太阳不见了。稍纵即逝的寒流,总让这座常年被阳光温暖着的高原城市微微战栗。一群喧闹的人在湖心岛上学北方的秧歌,红衣绿裤,红色的绸子,给有些肃杀的冬天带来一点不真实的暖意。这是眼下最时髦的艺术,大街小巷都有北方秧歌的锣鼓声和飞舞的红绸。赵迅记得还在1948年前后,这种并不复杂优雅,但处处透着某种叛逆和活力的舞蹈已经在昆明的大学校园里悄然兴起,学生们还流行唱陕北的歌曲——“对面个沟里流河水,横山里下来些游击队,一面面的个红旗硷畔上插,你把咱们的游击队引回咱家;滚滚的个米汤热腾腾的个馍,招待咱们的游击队好吃喝。”还有“山那边哟有个好地方呀,金黄的谷穗儿堆满仓,你要吃饭得耕种,没人为你做牛羊”等高亢嘹亮、野性十足的歌儿。校园里的特务们把唱这些歌曲的学生都写进“黑名单”,但是他们又不敢以唱“淫秽歌曲”的名义捕人。人们已经被当时那腐败的独裁政治压抑很久了,民心所向,已昭然若揭。上周赵迅的迎春剧艺社应昆明军区文化部的邀请,为即将奔赴朝鲜战场的士兵们慰问演出,他们带去了话剧《雷雨》,但演出效果从士兵们稀稀落落的掌声中便可感受出来,而军区文工团的一出《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秧歌舞蹈,把那些北方来的士兵舞动得情绪激昂,喊叫声震天。饰演周朴园的老韩在后台嘀咕道,我们是秀才演戏给当兵的看了。赵迅立马制止了他的牢骚。不要乱说,看来以后我们也可以在舞台上增加扭秧歌的场景。老韩大叫,我的赵大导演,《雷雨》里哪一场可以扭秧歌?把个买米线起家的大导演噎得无言以对。
没有关系,赵迅此刻想。你要做人民的艺术家,凡是人民群众喜欢的,你都要去满足。相声、快板、街头剧、大合唱,山东快书、陕北秧歌,这些都是革命的文艺工作者需要尽快熟悉的艺术形式。李旷田同志如是说。在新时代激情饱满、才华横溢的大导演赵迅不仅可以在《雷雨》里导出扭秧歌的场景,《阿Q正传》里同样可以扭秧歌。只要人民喜欢,就是共产党喜欢。共产党马上就要发给你们薪水了。
当赵迅把这个事关肚子温饱的消息告诉他的剧艺社的朋友们时,比给他们加薪水更让他们欢呼雀跃,连思想一直比较落后的老韩眼眶里都有了泪花。他的妻子儿女都到了香港,这些日子一直在暗中打听怎么可以去香港。“这可是国民党也没有魄力做到的事情。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老韩亮了一嗓子。那些容易激动的女演员,挥着拳头喊道:“革命干部,革命干部,我们也是革命干部了。”赵迅纠正道:“叫革命文艺工作者。当干部嘛,我们这些人还有差距,还要继续改造思想的。”他像领导一样地发话:
“省文联筹备组组长李旷田同志——也就是将来的省文联主席,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没有比他更适合当文联主席的了。李主席指出,你们这些旧时代的知识分子,大部分是好的,是同情革命的,是和人民站在一起的。今后只要是一切有利于社会主义新中国建设事业的文艺,党都会给你们充分的创作自由、表演自由。党会把我们组织起来,行动起来,到人民群众中去,甚至到抗美援朝第一线去,为工人、农民、士兵演出,写他们喜欢的戏,演他们为国家民众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