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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和顺冲了过来,他一巴掌把我推出去很远,这点汽油还有用啊,你却把它烧了!他想去扑,踩了两脚又被火吓退。落叶太潮了,根本点不着。毛巾上的蚂蟥变成了一些焦煳煳的黑点,毛巾最后变成一堆灰烬。杨和顺拔出刺刀开始挖土,大家也都过来戳土挖坑,我们把班长李大贵身上的遗物取下来,就把他埋进浅坑里,大家排成一排红着眼敬礼告别。我看见班长的裤裆上都爬满蚂蟥,班长那个全班第一的家伙也被吸干了血。班长再也用不上那玩意儿了。班长的声音又粗又野,现在便归于永远的沉寂了。班长想打完鬼子回家种田,班长有的是力气,却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

再往前走,死人的事越来越多。他们倒在丛林里,蚂蟥便蜂拥而来。饥饿的蚂蟥似乎在丛林里等了许多年,终于碰上千载难逢的美餐了。再后来看见的就不是尸体,而是白骨了。那是蚂蟥和蚂蚁联合攻击的结果,蚂蟥吸血,蚂蚁吃肉,一具尸体很快便成为一具骷髅,空空如也的几块骨头,我们很难想象他们的模样了。大家也由恐惧变得麻木了,说不定下一个就是我,我也会很快变成几根骨头。

食物越来越少,华侨们拿出他们的饼干喂给孩子们吃,我们便饿狼似的看着他们,看得眼睛里都快长出饼干来了。他们不得不做了一些防范,把最后一点干粮装在裤包里,还用两个手插在裤包里走路,我们一眼便看出他们的小把戏。我们一路都在找野果子,往往看到一个稍红的果子大家的眼睛也都红了。我不想跟他们抢东西吃,我总是找树梢的嫩尖吃,我看准了没有蚂蟥时,便像牛一样伸出舌头揽进嘴里。我这个动作也有示范效应,大家都伸出长舌去啃树叶,树林里传来吧嗒吧嗒的咀嚼声。几天后,路旁便稀稀落落地拉着牛屎一样的秽物。人已经瘦得只剩一层皮,稍一合眼便打盹儿,梦却特别多,各种各样的美食在梦境里闪着绚烂的光泽,醒来空留两腮的口水。

我们遇上了热带没完没了的雨季。这让我们又吃尽了苦头。浑身湿透,行军不便就不用提了,更严重的是我们只有喝黄水、脏水,几天之后,寻找食物的人越来越少,拉稀染病的人倒下一大片,人们已经没有力气去搬动那些死尸了。

我们班已经死掉一半的人了。王义武和我都拉得快不行了。那几天我们走了一阵又回到了原地,我们找不到路,树和杂草已经把路封死了。我们看不见前方,雨水和雾气也把天空封死了。老天给我们做了一个空空如也的大棺材,我们只有在那里等死。我们都坐着,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王义武说,杨哥,我把这支笔送给你留个纪念吧。杨和顺说,小老弟,别说丧气话,你能挺过去的。王义武说,我又看见将军骑着枣红色大马出现了,他在雾中向我招手呢!我说,你拉得尽说胡话了。王义武说,我看见面条了,热气腾腾的臊子面呢,还有油辣椒,香死人呢!我去拉王义武的手,他的手已经凉了,我触到那股死亡的气息了。这时候一个华侨过来了,他把最后一块饼干塞到王义武嘴上,他叫:小兄弟,你吃呀!王义武的嘴已经永远也没法张开了。

华侨的母亲、妻子和女儿都在战争中死去,还有两个儿子跟着他。大一点的男孩已经顾不得恐惧了,扑上去一把抓住那块饼干,放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咀嚼就被小一点的男孩卡住了嘴巴。做父亲的只好拿几个野果送给没抢到的男孩,并答应到中国后,一定给他买白面馍馍。小男孩扑在父亲的肩上哭得伤心,无可奈何地叫着妈妈。

我以为我也要死在那里了。我守着王义武的尸体,心想要死就死在一处吧,在这异国他乡也有一个做伴的,不再是孤魂野鬼。杨和顺说,我们得跟部队一起走。我说我走不动了,再说,我们往哪里去啊?杨六娃说,梁哥,不要说丧气话,你救过我,我不会丢下你不管!我的声音哽咽了:兄弟,我们……该咋办啊?杨和顺说,别说你我不知道咋办,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总有人知道路吧!杨和顺说,鬼才知道!我说,长官们没有地图吗?杨和顺又说,鬼才知道!杨和顺问华侨,你们走过这里吗?华侨说,只听说这些地方是野人居住的,谁也没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