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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眼下,谁开得了这口……媒婆说,这事得慢慢来,以后,以后才好改口。等狗娃子走了,再慢慢提出来。

我一口气跑到山上,在山上睡了两天两夜。我看到我们家的人打着火把到处找我,我妈喊得声嘶力竭。我不想理他们,我想躲开这世界上的所有人。没有人为我着想,他们只会命令我。连我爹也不为我考虑,他只想着老大。我为啥要去当兵?滚他妈的点兵点将!我对着山谷叫喊:我不想出去,我一辈子也不离开家!山谷里传来回音:我不想出去,我一辈子也不离开家!我大叫:啊!啊!

我听见回音与自己对话,我觉得很孤单,只想哭,便呜呜地哭了。

我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只好下山。既然不可能在山顶当神仙,我只有听话,听外面的话,听我爹的话。我爹的话是有道理的。他说得对,不能害了春花,不能让春花当寡妇。可我呢,我没办法,没办法就只有认命,认命了就心安了,就不那么痛苦了。为了我们梁家,我只有在战场上寻找生路,在死人堆里寻找活命的机会。这是我们梁家三个男人唯一的选择。

下山来,我就听话了。我爹倒下了,他发着高烧,不敢看我也不说话。

临走的那天,我妈用一个小布袋装了一把我家菜园里的泥土,缝进新做的夹袄里,说,在外面喝生水拉肚子时,就用这土拌点水喝,治水土不服哩。

梁勤、梁根都来送我。我爹也穿好衣服下床来送我。我站在石墙下,最后一次看着安家山。然后,跪在我爹我妈的脚下,给他们磕了三个响头,说,爹、妈,儿不能尽孝了!我妈抱着我哭出声来:儿呀,你一定要回来,哪怕妈死了,魂也要等你回来!我说,妈,如果我死了,把我家的蔷薇移一枝栽到坟前,我就能天天嗅到家里的香气了!

我妈哭得东倒西歪,我叫牛娃子守住她,梁根哪里守得住!我又叫大哥梁勤,梁勤死死地抱住她。我飞跑起来,我妈的叫喊像鞭子抽在后背上。一口气跑到山下,我才慢慢回过头来,望着安家山那一处孤零零的家园,以及那几个像黑点一样的人影。

我爹跑下山来送我。几天中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我们默默向前走。我说,爹,家里的事就丢给你了,你要注意身体!我爹就哭,狗娃,我对不住你!春花……

我说,让她当我嫂子吧!我爹望着我,身体一点一点地矮了下去,我爹哭得直不起腰了。

一团雾气飘来,遮住了山头,也遮住了我家的房屋。雾中我听见我妈在喊:狗娃子呢,你一定要回来啰!

母亲的声音虚无缥缈,就像幽远的喊魂声,这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在我爹的胸前放声大哭。我爹紧紧抱住我,仿佛生怕一放开我就会从此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