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2(第4/15页)
我爹走过来,我再次跪下去,我抱着爹的腿叫了一声“爹”。爹扶起我,夕阳把我爹的身影拉成一道很长的黑影,一滴眼泪像久旱的雨水打在我的额上。我爹抱着我就往家里跑,一边跑一边喊:老婆子,还愣着做啥,煮饭嘛,狗娃子回来了!
我妈在神龛牌位前上了一炷香,又给观音菩萨和祖宗牌位磕了头,说,观音菩萨保佑,列祖列宗保佑,梁草终于回家了!这才引火烧锅煮了一碗荷包蛋,又放了一点糖端到我面前,梁根坐在桌对面看着我直咂嘴巴,梁根说,很久没吃过鸡蛋了,真香啊!我给梁根添了一个,梁根又给我推过来。梁根一个劲地问我,打过仗吗?杀过人吗?你害怕死吗?我只好回答他,打仗就是叫你杀人,害怕死你就必须先杀死别人。梁根瞪大眼睛,看着我半天不敢答话。
我爹拿出剃刀把我的头发和胡子刮净,我妈烧了热水叫我洗澡,又找出梁勤的衣服让我穿上。当我干干净净地走出来时,我妈才搂着我哭出声来,真是我的狗娃子啊!你咋个跑回来的哟!一句话让我大放悲声,我像一个无助的孩子趴在母亲的肩上号啕大哭,痛痛快快地流着泪水。那时我觉得,能够哭出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我爹说,一家人又可以过安稳日子了。我爹说这话时,眼泪吧嗒吧嗒地流,嘴角一抽一抽的,最后还勉强挤出一点笑容,那样子比哭还难看。
梁根跑出去找大哥了,天快黑时梁勤拿了一大把麦子回来。我们安家山的季节比山下晚一些,麦子还没有收割。梁勤瘦了一圈,脸也晒得更黑了。梁勤说,听说二弟回来,我特地割了一把麦子回来。一家人把麦粒捋下来,又围着小磨用手推,把新麦碾碎。磨细的连麸面用水调好,母亲用几滴菜油润锅,给我们做煎饼。我贪婪地闻着菜籽油的气味,我已经两年没闻到这种气息了。我爹又拿出玉米酒,给我们斟满。我拿了两块煎饼和一杯酒放在墙外的石板上,又点了一炷香向北方遥拜。我说:连长,你的孤魂有灵,来吃点东西吧。我爹把祭祀祖宗的香蜡纸钱也拿出来,一家人默默地烧着。满天星斗像紫色的葡萄,浩渺的星空下连长的魂魄不知在哪里游荡!
那天晚上,我家的油灯几乎通夜未熄,我把两年多的经历讲给家人听,听得他们心惊肉跳。我爹一个劲地说,这是啥世道呀!我妈说,观音菩萨显灵呢,你幸好逃回来。鸡叫时我们才睡下,我爹特意叮嘱,梁草这几天就不要干活,吃好睡好把身体养好再说!
一觉睡到又一个黄昏,我才醒来。母亲依着门,又在喊魂:狗娃子哩,被鬼魅吓坏的魂魄快回家哟!狗娃子哩,被鬼魅吓坏的魂魄快回家来哟!回来没?回来啰,回来啰!
我起床时,母亲把我拉到香案边。母亲说,你看这饼上留下很多牙齿印哩,兴许那位长官已经来吃过了!我说,这牙印可能是黄狗留下的。我妈说,狗牙齿哪是这样子嘛!
一连七天,我妈都在夜间摆上了煎饼,牙印每天在减少,七天之后煎饼上就没有什么痕迹了。我妈说,可能他的妈也在家里喊魂,他已经吃饱了离开了上路了回家了。你们长官的魂已经回家了!
我对母亲这套迷信不以为然,但我听进了最后一句话,我希望连长的魂真的回家了。温润的夜风带着春夜的暗香,把“吃饱喝足”的连长送过崇山峻岭,回到生养他的故乡吧!
回家几天后老天终于下雨了。我爹披着蓑衣就去山后的堰塘拦水,我才看见小时候我们游泳的堰塘已经裂得深一块浅一块的,最深的地方还有一点黄泥浆。我爹说,前些日子,梁家村的人都在这里排队找水哩,你妈往往鸡叫就去等水,到下午舀两桶黄浆回家,沉淀一夜才能吃。后来我在安家山的悬崖下发现一股细水,就在茅草丛中打了一个暗洞,才勉强维持一家人的吃水。我们这里也旱呀,也饥得慌,大家都去山嘴挖白泥吃,那白泥救了好多人的命哩,我们都叫它观音土。吃下去填肚子,但拉屎很困难,比拉石头还恼火。没办法呀,大家还是要吃,都挤着去挖,山崖下挖了一个大坑。有一天,坑上面的土垮下来,埋了十多个人,春花的爹杨万福也被埋在里面。我们一家都去刨土救人,最后找到的都成了死鬼,一身乌紫,像桑葚果子的颜色。妈说,是观音菩萨显灵,看见他们在世间受苦,大发慈悲把他们召上天吃白米白面去了。为了超度这些亡灵,就在旁边建了一个观音庙,香火很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