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毛病(第8/9页)

信上他没有说要去“演习”,也没有任何准备“捉奸”的暗示,而是回忆着妻子以前的种种好处,叙摆了他对她的种种感激情和恩爱心。这种情感他目前显然是没有的,要有就需要寻找,需要挖掘。为此,他专门把已经塞入箱底的妻子的像框翻腾出来,放在眼前,边看边想边写,尽量将自己的心情调整到过去的某种高度和深度。信写好后,他字字通读了遍,末了鼻子一酸,脑袋扑通一声敲在信笺上呜呜的哭了起来。哭声一经发出,钻入耳朵,就被他强狠地制止住了,但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好象是脑袋敲破在桌上流出来的血,热热的,稠稠的。要是不哭,他还真不知自己藏着这么多的泪水呢。

泪水把几页信笺全浸湿了!而且,还在源源不断地涌,直到起床的军号响起,阿今访方才如梦初醒似的制住了泪水,把信封了,穿着好军服,系好腰带,出了门。

寄了信回来,操场上已站满了出操的人,他走到七连的队伍跟前,惯常地例行了连长的职责,带部队出操——

立正。

稍息。

整理着装。

报数。

向右转。

跑步走……

上午,阿今没去医院。

下午,还是没去。

第二天,也没去。

第三天,还是没去。

第六天,部队例行一年一度的调换炮弹工作:把部分过期炮弹清除出库,补充新的。早上阿今和指导员碰头商定,指导员在家负责清库,他负责去银城弹药库提取炮弹,如数补入。指导员的工作主要在上午,他的工作主要在下午,要根据上午的清库情况,“以旧换新”。照理,上午阿今可以在家休息,但出于责任心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他没有休息,而是和指导员一起在仓库忙碌。毕竟是老连长,业务熟悉,工作有序,人又多,清库工作在中饭前一小时便告完。这样阿今的工作就被提前了,他领一班人草草扒了几口饭,便押着一百多枚“旧弹”直奔银城弹药库。

下旧弹,入库;领新弹,装车。这里交单,那边领单,这里耽搁,那边拖拉,时间就象水一样流走了,待他们返营时,头上顶着的已是黄昏的落日。指导员老早就在仓库门口候着了,是来帮他们卸货入库的。这是他们今天,也可说是今年的收尾工作了,阿今在车上看见了,心里十分舒服,很感激的。

下了车,他和指导员商定,指导员在外面负责卸车,他在里面负责入库。三十几人,作流水作业,指导员动第一手,众人传递,阿今结尾一手:把炮弹一一码好,入位。由于人多,工作效率很高,一百多枚炮弹没有半小就完成了一半,也许再有半小时大功就告成了。

但就在这时候,阿今接过一枚炮弹,要说这枚炮弹的重量还没有开始的几枚重,约五六十斤(重者有七八十斤),但一上手阿今就感到抱不住的重,象抱住了千斤重物,双手没劲,抱不住,同时感到心脏象一只水袋被刀子划了一道,破了,水跟在被挤捏似的从破的口子处使劲往外汹涌。但没感到痛,一点也不痛,也许是因为精神全都集中在了手中的炮弹上的缘故。

完全可以放落地歇一歇再说,但阿今想就那么几步路,挺一挺吧。他死死抱紧炮弹,一步一步的往前移动着脚步,每一步出去他都感到心头那道口子破得更大了,更宽了,水流更加涌急了。但每一步出去,他都这样想,又少了一步,没两步了,给我挺住,挺住!他坚强地挺着,冷汗就象雨水一样从头顶往下泼落,又从脚底横流。

终于,几步路挺完了。这时他需要弯下腰,把炮弹放到地上,但就是怎么也弯不下腰,腰就象在这瞬间中被压断了,并铸成了一块坚硬、麻木的铁,毫无弯曲的余地。于是他只好缓缓地跪下一条腿,然后是两条。好,这下手触地了,炮弹也落地了。这时候,他突然感到心口被猛烈撕裂的巨痛。这种痛啊,是一种什么东西都在被粉碎了的痛,同时他手脚、腰肢、脑袋全变成零散的肉,粘贴在了如笋的炮弹身上。

啊,我不行了,这回我真的要痛死了……我干吗要这样,有病不治……医生说,不能累着的……啊,我不后悔,不后悔……这样好……这样好啊……我活得不光彩,但死得光彩,死在炮弹身上……炮兵……炮弹……光彩……好、好、好……啊,我的手……炮弹压着我的手……让我把手抽出来……我的手……抽出来……天、天、天怎么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