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第4/5页)

天又亮了些。远处的山现出轮廓,那黛色的曲线衬在银灰的底版上。周围极其安静,但时而一两声鸟啼,声音拖得长长的,尖利刺耳,带着神经质。或许战争使人类之外的生物也失去了常态。三毛抱着他的遛肩膀睡着了。睡得很不踏实,浑身总有某处发出阵阵痉挛,嘴巴小心地半张着,嘴唇肿得奇厚,微微发亮,透过微开的嘴唇可见里面一个黑红的窟窿,这模样使他看上去很象一个老太婆。他的面貌和体格本来就缺乏男性的特征,嘴唇上只有一层微黄的绒须,短短的下巴几乎象女孩一样干净。在他身上任何人都能看出一个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生命,仿佛出于偶然而来到世界上。但他那永久温和的微笑却是他不屈不挠性格的反证。他凭着永不折服的韧度生活在人群之中:谦让不等于懦弱,他不是弱者。了不起似乎头一次认识这个与之交往了九年的人。

不知什么时候,他俩之间隔开一层雾。又开始下雾了吗?这多雾的异国山野。了不起举目四顾,发现周围的景物在雾中显得凝重了。雾气湿漉漉、凉丝丝地钻进他的衣领,又渗进他的毛孔,他打了个寒噤。三毛也一定很冷,缩成一团。了不起脊柱被挫伤处,自髋下失去知觉。稍一动,通向脑后的神经便用恶痛来阻止他的妄为——他企图坐起来,但几次都失败了。不能动,更甭提站立或行走了。他需要另一个人付出一半生命作为他的救生圈,托他漂向彼岸——而彼岸在哪?还要走多少路?还要翻几架大山?他们身上唯一的储备是半块压缩饼干。他和三毛已被疲劳饥饿弄垮了,得正视这个现实了。然而另一个可悲的现实他不忍向三毛提示:他们早迷了路。这片杂树林他们昨天中午就曾经过,并在此休息过。累糊涂了的三毛自认为走了许多有效的路,而实际只兜了个圈。了不起苦笑了:地球果真是圆的。他们证实了麦哲伦首次环球航行的伟大发现。不过航海家们是循地理的必然,而他俩却是出于地理的误会。这误会将使他们最终陷入怎样的境地?他感到无望。

战争有它喧嚣的一面,必有它死寂的一面。正因为喧嚣的衬托,静,才显得如死一般。大部队在何方?刚上战场时,了不起那样怕听枪声,而现在他却盼望听到枪声。枪声是夜海上的灯标。战争中,有枪声的地方就有生命。他没有参加过正式的战斗,但从伤员嘴里,他知道上百名战士一齐进攻的阵势。他们即便倒下了,也仍是一个集体。死的冷清被集体分担着,死倒成了热闹的事。和集体在—起,多么好……

—阵“扑腾腾”的声响使了不起吃惊望去:远处两只鸟在树桠上打架。但一会儿就发现它们并非斗殴,因为其中一只稍小的鸟(大约是雌性)坠落到地上,那另一只围着它低低盘旋,发出哀鸣。那只坠地的鸟徒劳地扇着翅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它显然受了致命伤。这鸟多美呀,纤巧秀丽,白羽灰颈……可惜不知它们叫什么名字。那只雌鸟不再挣扎了,慢慢安详地收起翅膀,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儿。雄鸟围着它呼唤,盘桓,终于起飞,寻它自己的生路去了……了不起被这情景刺痛,一个潜伏在意识底层的念头渐渐浮上来。

明摆着,是自己在拖累三毛。他为他已跌成了这副惨相,接下去谁担保他不会为他断送性命。即使侥天之幸,他能背着他走出大山,不再遇到敌人,不再有任何意外,然而人却不能违背自然法则:从食物中摄取热量。他们的食物只有不足一两的饼干了。这半块饼干谁也不肯吃,大概在两人都饿死后尚存留着。再想想受了重伤的脊椎,或许他这辈子站立和行走都成了历史,今后只能坐在手摇轮椅上去看别人指挥的音乐会了——啊!那将痛不欲生,那疼痛超乎一切感应范围。还是别想什么音乐会吧。此刻他和他只应该让幸运选择一个……他望着这张熟睡的脸。

有什么必要将这种无望中的希望继续下去呢?在这时还有必要安慰(毋宁说欺骗)我们自己吗?我是个暴戾的家伙,骄横的混帐:这我从你从不反抗的眼睛里早已看到了……我巴不得能赎回点什么,但没有这个时间了。我但愿把生的希望留给你。你不该救我,不该为我受这么大的损失,难道你没有记忆吗?还是让我来替你卸掉这个沉重的包袱吧。没有我这具报废的躯体拖累,你或许能走完这艰辛的山路,找到部队,投向战友,回到祖国,以你以往的坚韧活下去……这不是胡思乱想,这是唯一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