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第4/7页)

他个头很快超过了哥哥,所以改变了捡衣服穿的局面。他为此已对哥哥不屑一顾。上中学头一年,母亲为他买了一辆深蓝色锰钢跑车,凤凰牌,二六型,全包链盒,骑上去风一样轻。这辆车把全班男同学的心都搔痒了。当他骑车从人群里穿过,人群会陡然止住。甭管多么热烈的谈话,变得静悄悄的。

这时的妒忌也使他感到快意。这是一个男孩子虚荣心抬头的年龄,也是雄性意识初醒的年龄。他从壁橱里翻出父亲从苏联带回的长统皮靴,将靴子拭得贼亮,穿在脚上使他更添了几分身高。加之过早出现的唇须及两鬓黑黑的茸毛,颀长的双腿和宽肩膀,使母亲也不由带着惊讶的目光注视他:似乎他这变化是一夜之间完成的。

他感到女同学在他面前头一次脸红,头一次用湿漉漉的目光追随着他,他也头一次心满意足。这满足毕竟不是那些平民家庭能够给予的。父亲的冷漠与母亲的恒温又有什么关系呢?作用于他生活的是他们的地位,而不是他们的面孔。他隐隐为这样一个家庭开始自得……

幸而一场大风暴把他刚刚萌起的优越感冲刷掉了。初中刚毕业,父母被双双剃了阴阳头各处游街。

“喂!你爸是啥玩艺?”男女同学站在他周围的课桌上,俯视着他,“你爸是走资派!是大叛徒!阴阳头!是……”

他猛一抽桌腿,那几个嗓门最高的栽了下去。接着,他遭到一顿痛揍,那些羡慕与妒忌的拳头彻底惩罚了他的傲慢。落难公子头一次想要与人平等了。他是个普通人,离开了家庭,他的价值等于零或负于零。

他不再去学校,因为学校的各派红卫兵组织均不接收他。他剃了平头,穿起父亲早年的破军装,整天煞有介事地上街抄有关父母的大字报,让父母及时了解外面的情况,好早作打算。

有一天夜里,正当父母结束了最后一场批斗归来,全家准备安寝时,院子的大门被擂响了。母亲嘴唇发白,呻吟似的说:“别让他们进来!我受不了!……”她拿起安眠药瓶子,眼睛如两孔干枯的井,黑洞洞的充满绝望,“谁也不要靠近我!要是他们进来,我就——”

父亲和母亲撕扭着,安眠药撒了一地。母亲搂着父亲嘤嘤地哭了:“我受不了!受不了了……”

一贯理性的父亲生怕别人夺走他的妻子似的紧紧搂住她。两个儿子头一次见到父母如此亲切,头一次感到他们也象普通夫妻那样相依为命,是一对普通的男人和女人。父亲充满感情地对儿子们说:“去吧,去开门。你妈妈打过仗,枪林弹雨她都没怕过,如今还怕什么……”

大门被擂得天摇地动。母亲闭着眼依在父亲肩上,仿佛已没有了生息……

他看了哥哥一眼,而那优等生却象傻瓜一样直着眼:“不,不去开门!不去开门!”

他却一跃而起,迅速套上破军装,又翻出不知从何处弄来的红袖章往臂上一橹,猛地打开院门:“干什么?干什么?!”

“干什么?揪姓杨的!还有他那个臭老婆!”几个佩戴体育学院袖章的彪形大汉用丹田之气答道。

他微斜着靠在门上,晃悠着手里的铜头宽皮带:“来晚啦!走资派已经被带到我们总部去了。这里已被我们占领啦!”

“你们是哪一部分?”

“……不会看吗?”他懒洋洋一晃胳膊。臂章上“五一四一”几个数目字跳进那帮人眼里,大汉们往后缩了缩。这个万余人的军械厂,听说目前每人都装备了手枪。他们陪着笑离去了。

当夜,父母转移到一位退休的老司机家里,那个老司机曾长期受过父亲的接济,一口认定“杨副书记是好人”。

……哎,等等,下肢还在么?让我用手来摸一下。不,最好还是不要摸,很难说会摸到怎样一个结果。那么凭感觉试试,可感觉遗失在刚才那场激战里了。哦,这叫作麻痹状态。那次上山去开渠,炸石方时,一块石头滚下来,他推开了身边手足无措的伙伴,而自己的腿却被石头击中。到医院动手术前,给他注射了一针,他的下肢就毫无感觉了,和现在一样。

记得当时他被石头砸翻,从山上一直滚到山底,一个小姑娘看见他那只无力地搭向一边的右腿,吓得尖声哭叫起来,朝大路上边跑边喊:“救人哪!砸着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