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8/12页)
日军送来了四十二具尸体,拉回去两百多具,这些都只是找得到的,找不到的那些,大家心照不宣。
“龙参谋说援军很快就到,第10军已经靠过来了。”二子从上面回来说。
“晓得了。”老旦头也不回,他看着摞成一堆的战士们,将燃烧的火把扔了上去。浇了汽油的尸体腾地烧起来,炙热卷着每个人的脑门。老旦后退了几步,自言自语道:“回家吧,弟兄们……”
弹尽粮绝,为国捐躯!
看着熊熊的火焰,这八个字闪电般掠过老旦的脑海,令他通体冰凉,腿脚打颤。不就是这样么?不就是这么一个结果么?从黄河边上辗转到这里,早晚不就是这么一个结果么?马烟锅去了,麻子团长去了,那么多弟兄都去了,自己有啥理由不去?他望着升起的太阳,听见鬼子那边传来吆喝的声音,那么喜人的太阳,终于要告别了,他想拿出最后那只鸽子放了,却觉得矫情,让玉兰留在那里,等着这只鸽子吧。他的嘴角咬出了血,他的眼角挂了泪花。
朱铜头和几个战士搬来了五箱子弹,老旦颇为诧异:“咋回事儿?”
“城里的警察找的,他们半年前埋在地下两万发,头都打晕了,这帮笨蛋差点忘了。”朱铜头用刺刀咔嚓撬开一个,黄澄澄的子弹啊,看着比金条还要喜人。二子嗷地扑上去,抓了一把在嘴上亲着。
“乖乖,俺的亲乖乖哟。”
“快把咱的枪找来,这下有的使了,鬼子,有种的来吧!”黄瞎炮一把丢了三八大盖儿。
“装……装……装甲车!鬼子来啦,准备战斗……”黄瞎炮扯直了嗓子喊着。
能够战斗的不过四十多人了,旁边阵地上的残兵也到这里集中,他们的连长营长都没了。二子点上烟,拉下他的摩托镜,背靠着一排弹药箱托起了机枪,一副要大开杀戒的样儿。朱铜头像个卖手雷的,一个个摆整齐显摆着,他嘴里咬着一个手榴弹的屁股盖儿,早咬成了一块铁皮,在牙齿间磕磕碰碰,发出脆硬的响儿。小色匪用舌头舔着子弹,一颗颗地舔,他说这样子弹就带了黄家冲神婆的咒语,鬼子挨了将必死无疑。老旦去兜里掏烟,没了,烟丝也早断了,可他仍在身上摸来摸去,就摸到了那熟悉的梳子。一摸到这东西他便放松下来,像摸到了踏实的土地。他悄悄拿出来,摘了帽子。半个月没洗的头发已经黏成一片,梳子从里面艰难通过,头皮被拽得生疼。这疼比眼泪还要熟悉,马烟锅就是这样给他梳的。他用它梳过阿凤的秀发,梳过玉兰的鬓角,梳过好几个死去的战士的毛,梦里还梳过翠儿和有根。
“弟兄们,能和你们一起干鬼子,老旦三生有幸!”老旦揣起梳子,憋足了劲喊了一声。战士们惊讶着看他,一个个绽开了笑。黄瞎炮狗唤月亮那样嗷呜嗷呜地叫,黄一刀杀猪那样呀呀呀呀,小色匪学着林子里一种怪鸟的噶及噶及,二子却唱起了豫剧:
“俺一见俺的父王动真气,走上前来扯龙衣……”
唯独陈玉茗不哼不哈,不说不笑,只扔了帽子,掏出红色的铁面具挂在脸上,他身上别了好几支手枪和匕首,老旦知道,肉搏中他能以一敌三。
匪兵们见他如此,纷纷找出自个的面具挂了,壕沟里冒出二十多张红鬼脸儿。可有人没有,凑过来的其他连的更没有,黄瞎炮颇得意地用手指弹着面具:“怎么着?眼热了?等俺死了你就拿去戴上……”
装甲车走到半路,喘着气停了,迫击炮和平射炮也没响起,更不见扎着红头绳的敢死队。将散的迷雾中人影绰绰,像梦里夜半谁的游魂。老旦终于看清了,战士们都张大了嘴面面相觑。前面一排是十几个踉踉跄跄的国军弟兄,他们反剪着双手走在前面,有人被两柄刺刀穿过双臂,几乎是挑着走。一个鬼子中队长傲慢地走在前面,小胡子撅得羊屎一样,却不是服部和他身边那个。这军官后面跟着几十个鬼子,再往后就看不到了。
“日你妈的小鬼子,有种自己上来!旦哥,这他妈的怎么办啊!”朱铜头攥着手雷无措起来。二子端着机枪傻了眼,对老旦喊:“是王团长,前面的是王团长。”
老旦看到了,被顶在前面的人血流满面,那两道笔直刚毅的眉毛,宽大瘦削的身板儿,略带佝偻的长身,正是抓他和二子当兵的王立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