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2/14页)
夜半时分,风是小过去了,但这天气已折腾得滴水成冰。月亮钻出灰云,风圈儿若隐若现。战士们刚把脑袋露出棉袄来,吸一口冰冷新鲜的空气,铜钱大的雪片便漫天而落。老旦冻得牙齿格格作响,但他仍在壕沟里巡视着受伤和得病的战士,就这么仔细着,半晚上又冻死了几个身子弱的。
回来的时候,耳朵钻心地疼,老旦用手去捏,发现冻得快成冰块了。他慌忙找个棉帽子戴上,想逃进有火盆的指挥所。进去之前他习惯地去看共军那边的情况,刚冒出头去,一阵快风卷着黄土就砸在脸上,痛如冰扎,眼睛迷得火辣辣的,干腥的沙土呛得他剧烈咳嗽着,脏兮兮的手不敢去揉,嗓子又喊不出,只好一头扎在地上,一边咳嗽一边忍受着眼睛的剧痛,就这么着煎熬了一阵,差点背过气去。
憋得满脸通红的老旦被士兵们扶起来。广东老兵武白升给他灌了一口米酒,掏出块脏了吧叽的棉布给他擦眼,又掀起他的眼皮呼呼地吹。老旦大口地喘着粗气,两眼红得像是喝了老刀子酒的醉汉,慢慢才回过神来。武白升满脸冻疮,一只耳朵冻得大了两圈,特大号的酒糟鼻子上烂出鲜红的口子。见他没事了,武白升爆着焦黄的牙咧着嘴笑。老旦狠狠地说:“日他妈的!这是啥鬼天气!”
二子带着杨北万走来,见他在这窝着有些奇怪。
“旦哥,你咋啦?不是被那女人喊迷糊了吧?”二子开玩笑道。
杨北万的脸冻出一堆疙瘩,见老旦面如死灰,像两阵间回来的诈尸,忙将自己身上的一个大毯子给老旦披上,他扭脸对武白升说:“促狭鬼!你看什么看?把酒全拿来,眯着干鸡毛啊?没见营长快成冰棍子了?头长得像个广东鳖壳,怎就招子这么不好使?”
老旦颇为讶异,这才几天工夫?这恨不得回老娘怀里吃奶的屁娃子就变得这般痞气,学会这么些南腔北调的脏话,这帮兄弟真教了他些好货!
武白升被这娃子抢白,高颧骨上泛起一片红,他傻呵呵掏出了酒壶。杨北万劈手夺过,晃了晃,拧开盖子给了老旦。老旦也不客气,咕咚咚猛灌几口,已是热了不少。他递回给心疼得跺脚的武白升,学着杨北万的口气啐道:“促狭鬼,这酒跟泔水差球不多,还不如鬼子的,你还跟王母娘娘尿似的藏着掖着!还给你个球的!”
“老哥,你不知啦!这可是上好的石湾米酒,是我拿三包压缩饼干跟7连的同乡大哥换来的,好不容易的啦!”
武白升一脸委屈,说的倒是实话。此时连喝口水都成问题,更别说这些稀有物。离这儿最近的水井冻成了冰疙瘩,打水要排队。前几天一个重伤员半夜爬进去了,弄得井里满是脓血。这家伙冻得浑身溃烂草垫子上等死。谁也不知他怎么有力气半夜爬了一里地,死也要喝口水,真难为了他。
后半夜雪越下越大,雪片子一摞摞砸下来,映照得天儿早早地亮了。开始还觉稀罕的南方兵,看到愁眉苦脸的北方兵鄙夷的眼神,也不敢大声说笑了。战场中间有几匹死了主人的战马,低着头找着能吃的东西。无人敢冒挨枪子的风险去拉它们回来,也无人射杀它们,要是几只畜生跑回来,那是多少斤肉啊!
共军估计也冻得够呛,壕也不挖了,歌也不唱了,喇叭成了一个大冰块,压折了木头杆儿。共军有人吆喝着,想招呼这几匹马过去。国军弟兄听见了,自不能让这帮穷棒子捡了便宜,好几个赶过马的“和乐架、和乐架”地勾着它们。可它们并不买账,两边看看,只蹬着蹄子在雪地里瞎刨。有两匹看着不饿,一黑一白慢慢走近,绕着圈喷着鼻儿磨头蹭背,黑的闻着白的腚沟子,白的舔着黑的翘屁股。老旦咿呀一声,眼睛陡然发亮,这两个畜生来了劲儿,莫不要在这冰天雪地的阵地之间,在几千人的注目之下日弄了?
两边都看见了,纷纷探出头来看这畜生的壮举。开始还举着枪,一会儿便放下了。老旦举着烟锅子走上壕边,共军那边也走上来一个挂望远镜的。老旦冲那边挥了挥手,那边也对他挥了挥手。默契达成,双方战士的脑袋全冒出来了。伤兵们见众人欢呼雀跃,也支着拐挣起来看。南腔北调的喊声响起,口哨和吆喝响彻战场。战士们挥着衣服和帽子,兴奋得像自己要上炕似的,这帮家伙久不开口,什么难听的话都有。